“上车。”
她走出七八步后,听见身后无波无澜的二字,喜盈盈回身一福:“谢王爷。”
这天街号称十里长街,她若是凭着自己两只脚跑去,势必走到华灯初上,在她彻夜未眠的前提下,识时务者为俊杰也。
她身子娇小,在形状高阔的轿舆前跳了两回方能入愿,突闻身后泛出可疑声浪。她一顿,侧了侧耳朵。
“快着。”身后人冷冷催促。
果然是听错了罢?车夫自是不敢笑她,身后这位脸上的神经只怕早已木化石化兼风化,哪可能有那样的笑声发出?
轿舆内,内壁颜泽清凉,垂下两串凉珠缨络;当央一张长条黑檀矮几,上列文房四宝,下码三五本厚重典籍,隐有淡淡墨香。她乖乖寻了个壁角坐下,小心不让自己一身的药气冲撞了其间的书香味道。
随后上来的胥允执径自在长几后落座,执起长几下的一本厚典,翻到先前留记的折页处书接上回。
困。车身动如摇篮,倦意不请自来。薄光掩口忍住一个呵欠,左右拍击着自己脸颊,拍击无效,她索性将后脑向后一撞,找回三分清醒。
同车人横来一睇:“安静。”
“抱歉。”她嚅嚅言间,眼睑又有粘合之势,拼着最后一丝清醒,“明元殿……到了……请知……会……”
声息沉没。
胥允执掷书凝视了良久,终是跨过长几,坐到这团小人儿面前。
两排黝黑的睫弧,将一张巴掌大小的脸儿衬得越发苍白,下睑清晰可见的青晕在在写满疲惫……她此刻的气色甚至不及她未回天都时。她有多讨厌这里呢?讨厌到心力交瘁,连在他面前的武装也无法顾及?
他带她回来,是想给她最好的照顾,一如三年前曾承诺给她的。可是,如今看来,是他一厢情愿。她明明回来了,这些时日却似乎完全没有存在,他依然听不见她的声音,捉不到她的气息。明明回来了啊,他为何仍须如过去三年里的每时每刻般茫然空洞,无所依托?
此刻这近在咫尺的距离,还不及他的一臂。许多年前,他不止一次在距如此远近的时候戛然止步,然后张开双臂,等她扑到他怀内。但如今,她只停在原地,他不来,她永远不会出现在他面前。
“笑儿……”他伸出食指,触碰那两片薄薄的唇瓣。
方才,她是以为和他已然划分清楚再无纠葛,于是“常态”相对么?
曾经,她的顽皮嘻笑,娇憨戏赖,是她最珍贵的本真,而如今皆成了她的面具。他必须调集全部的忍耐功底,才不将这张面具打破。因为,面具下面,是她哭泣的脸,含恨的眼。
“到了么?”她睁眸。
“还没有。”他说。
“哦……”她阖回双目,又突然张开,刹那神智回笼,“王爷恕罪,民女失仪!”
他向后依靠到长几上,方寸间鼓噪着一只焦躁疯狂的野兽,几欲破柙而出。
“你说过你为了你的二姐不能杀死本王。”.
“……嗯?”
“那么,同样是为了你的二姐,嫁给本王罢。”
这……是唱哪出?她怔了半晌,呆呆问:“不嫁的话,你要杀了二姐么?”
“本王可助她重掌凤印。”
“做回皇后?”
“对。”
“倘若二姐还想做这个皇后,民女会考虑王爷的提议。”
或威逼,或利诱,堂堂明亲王堕落至斯!他厌弃地以一手掩上自己双眸,道:“算了,今日的话你当从没有听过。”
“好。”她歪头打量,尽管很想问方才的瞬间他是否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附了身,还是识趣忍住。
幸好,前方已到明元殿。
~
尚宁城。
薄光苦心孤诣的成果,收效甚著。
她亲自挑选药材,剪煮熬制,将药汤喂入率先试用的五位症状最重的患者口中,而后在旁陪同整夜,密切搜集病症的每处变化。第二日,更换了药方中的两味药材,再行熬煮。如此三日下去,五人症状皆开始缓减。
而后,她将三份药方交予尚宁府尹,一份用于疫期初时,一份用于疫期中后,还有一份专给孩童煎用。
宁王胥睦、府尹叶奇,这两位尚宁城最大的人物率众走上街头,当街支锅煮药,免费分发平民。
沉寂了一月之久的尚宁城,被弥漫全城的药香薰染出勃勃生机,人声鼎沸,全城尽欢。
“好罢,你的兄弟的确是位明君。”站在可以俯瞰全街的茶楼顶层,薄光道。
这个口气绝不是一位恭顺臣民该有的。她身旁的男子淡拢眉心,道:“何以见得?”
“上行下效,地方官吏最能体察上方吹来的风气,越是在这等黑暗时候,越见君主决断和意愿的体现。如果你的兄弟心中没有这方百姓,尚宁城早该是一座死城。纵然这地方的府尹仍然是位爱民如子的父母官,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他侧目而视:“你……”
“怎样?”她酒窝儿时隐时现,“不愧宰相府里出来的女儿是不是?”
“皇上是明君,会令你对杀父之仇稍稍有所释怀么?”
“会。”
“会?”
她圆黑的眸迎上他的探究:“既然王爷已经看穿我在太后和皇上面前的恭顺只是一张面具,便晓得此刻薄光是真人面前实话实说。”
“你怎知本王看穿了你?”
“因为王爷的确是看穿了不是?”
胥允执哑然。这一刻,他还是看不懂她脸上这抹笑容是真是假。
“含笑小宫女——”楼下,某人仰噪高喊。
她倾身下眺:“有何赐教,花蝴蝶王爷?”
胥睦忒没好气:“本来想让尚宁城的百姓瞅一眼他们的救命恩人,本王后悔了!”
她暗叫不妙,待要退身,已晚了一步。
“救命恩人?”一位正持匙喂食自家娃儿的妇人噌地站起,“王爷您是说上面那位姑娘是咱们的救命恩人么?”
胥睦虽一脸不情不愿,仍道:“是她没错,姓薄名光,当今容妃娘娘的妹妹,今儿救各位的药方全赖她的配制。”
群情忽地哗然。
“各位听见没有?宁安茶楼上的那位姑娘便是咱们的救命恩人!”
“啊,是配制出今日这救命药的那位神医?恩人,咱给你跪下!”
“老夫也给你跪下,你救了老夫一家四口!”
“你救了小妇人的一对儿女……”
一传十,十传百,宁城的长春大街上,跪倒一片。
薄光哭笑不得。
“各位。”依然是宁王爷扬声长喊,“薄小姐医者仁心,为救疫区百姓殚精竭虑固然值得钦敬,但吾皇心怀尚宁子民,委明亲王及两位相爷亲责尚宁城防疫事宜,方是我等不幸中的大幸。我等今日能够重见天日,各位当须时时不忘皇上的仁爱心怀。”
叶奇面向天都跪下,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整街百姓伏跪于地,齐声长颂。
之后接连三日,增医施医犹在继续,感念皇恩山呼万岁之声此起彼伏。而薄光却再也无法在尚宁城街头巷尾自由走动,所到之处围观者众,跪谢者更众。
“花蝴蝶王爷,你真真是多事!”她寻上始作俑者,怒叱。
“我不是为你。”花厅品茶的宁王爷悠闲自得。
她两手支桌,虎虎瞪视:“为了我家三姐?”
“你今日救了一城的百姓,他日若需万民书、万民伞之类,只须搬出薄四小姐的名声,全城几十万的百姓你享用不尽。”
“呃……”听起来道理坚强,“请问这和我家三姐又有何干系?”
胥睦默了片刻,道:“她需要你的保护,既然你与皇后都已回都,她早晚也须回到原处罢?”
她不以为然:“为什么?”
“这三年来,德亲王为了寻找失踪的爱妻,长年离都奔波,从无断歇,府中的娇妻美妾形同虚设。倘若他听到了你们回都的讯息,必定找你要人,你还能瞒着不给不成?”
德亲王啊,这些时日不曾在天都或紫晟宫里遇上,差点便将这个人给忘了。当年,皇上与二姐夫妻琴瑟和谐,她对明亲王迷恋成痴,德亲王对三姐却执念如狂。德亲王府中的妻妾,皆是太后和皇上的意旨体现,德亲王从不曾与三姐以外的女子共赴枕席,至少在那时,是如此没错。
“多谢王爷如此精心体念。”她一下伏在桌上,懒懒道,“不得不说,我们三姐妹中,三姐最有男人缘。”
“这话怎么说?我看明亲王对你……”
“停下。”她摆手,“你是我的朋友,请暂且放下你王叔的身份,站在我这边。”
胥睦眨眸坏笑:“不如本王委屈自己一下,将就娶了你如何?”
她斜眸回睐:“王爷确定?”
“不确定,万分不确定。”一缕寒气袭上背梢,胥睦忙不迭抱拳拱手,“薄四小姐如今是尚宁城人的救星,尚宁城的大英雄,本王怎敢高攀?”
尚宁城的大英雄?虽无意角逐这顶桂冠,但在它砸到自己头上时,借来一用许不为过,但不知这五个字可以助她走到哪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