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婴也就感叹了一会, 看排队的人之中确实有不少面色憔悴,一看就属于孙思邈所说的“身体有恙”那类人, 便认真跟在孙思邈身边忙活起来。
孙思邈是见过大场面的,外头排了长长的队伍也不慌, 不急不缓地给李元婴讲解望闻问切之法。
李元婴听得直点头, 瞧见相似的病患便懂得举一反三, 学着孙思邈一一询问过去, 但凡孙思邈教过一遍的他绝对不需要孙思邈讲第二遍。
随行的学徒们都惊呆了,要知道孙思邈可不是专门停下来给李元婴讲解, 而是按照平时的速度给人诊病, 顶多只是在李元婴有疑问时解答一番。
一轮下来,李元婴却把县里的春季常见病全给摸清了, 只是没学药理,不能给人下方子而已。
而他们,还仅限于把孙思邈所说的话和往日所学的东西做个比对,离完全消化还远得很!
外头都传言李元婴是个混世小魔王,等闲不要和他有牵扯,今日一相处, 学徒们倒觉得李元婴远比其他达官贵人要好。
至少他们没见过哪位天潢贵胄能像李元婴这样殷勤地给孙思邈打下手, 还时不时给孙思邈擦汗递水的!
这家伙浑身上下好像有用不完的活力, 见孙思邈累了还自告奋勇要帮忙把脉,诊出摸不准的脉才叫孙思邈细看。
换成往日, 这么个“小大夫”出诊是没人信的, 不过李元婴长得唇红齿白, 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孩子,嘴巴又能说会道,众人哪怕是想逗他一逗也没散去,仍是排着长队等着李元婴帮孙思邈动手动嘴。
别看李元婴是个初学者,看多了他已经可以头头是道地叫人“胸闷气短就别老闷在被子里,多下地走走才能好”,别人震惊地问他怎么知道的,他说:“你看看你脸上,还有红红的席子印呢!”
其他人一看,那人脸上还真留着席子印,显见是听人一说便从床上爬起来凑热闹的,不由都哈哈大笑。
县里的人倒都是看得起病的,身体真有毛病的人得了孙思邈下的方子便在药堂里抓药,带得药堂生意大火,掌柜的眉开眼笑地招呼客人。
到午后李元婴随意用了些周围摊贩送来的吃食,才陆陆续续有乡里的人搀着亲眷入城,显然是被人通知说孙老神医在县城里一阵才急急赶来的。
午后还多了些生病的乞丐流民,这些人起初不敢靠近,后来有领头试探着走上前没被赶走,便都把需要求医问药的相识喊了起来。
这些人都是想问个方子,若是凑得齐钱就治治看,凑不齐就算了。
李元婴还是头一次看到这么多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人,骊山离长安也不远,说是天子脚下也不为过,怎地会有这么多人家中无片瓦遮头,不仅吃不起饭穿不了好衣服,还连病都看不起?
早上李元婴还玩得挺高兴,看到这么一批步履蹒跚地加入到队伍之中的人后他心里莫名有些难受,变得沉默了许多。
孙思邈以为他嫌这些农夫农夫和乞儿流民身上脏,也不觉有什么,只道这孩子到底是金玉堆里长大的,受不了这种脏也正常,便说:“你看了这么多人也累了,到一旁歇着,让我来吧。”
李元婴要想事情,这些人又都是真正需要义诊的,就没争着上,只叫董小乙给药堂递了钱,让药堂免费给付不起药钱的人抓药。
队伍里头还有几个年纪和李元婴相仿的小乞儿,都才十岁左右,蓬头垢面,连是男孩女孩都看不出来,他们赤着足、散着发,身体瘦弱,浑身脏兮兮。
李元婴想了想,叫董小乙出去买了几身衣服鞋袜,不用太好,普普通通就行,再买些热乎的吃食供他们垫肚子,要不然买了药一会还是会生病。
至于更多的,李元婴还没想好,毕竟他可以让所有人吃顿好的,却不能天天给他们吃饱穿暖。
李元婴把事情安排下去,才坐回孙思邈身边,看着伸到孙思邈面前的一只只脏黑而瘦弱的手。
许多人病其实都不是大病,只是拖太久了,反而把身体拖到虚弱不堪,若不是朝廷还在各处寺庙周围设了“悲田”,偶尔可供他们吃顿饱饭,救治一下垂危之人,怕是有很多人要熬不过上个冬天。
到快轮到那几个乞儿看病时,董小乙也按照目测的大小把衣裳鞋袜买了回来。
虽看不出几个乞儿是男是女,但百姓所穿的衣裳大多大同小异,没太多的男女之分,董小乙买了最寻常最耐穿的那种,按着李元婴的意思送去给几个乞儿。
那几个乞儿先是一愣,而后顺着董小乙的指示上前向李元婴连磕好几个响头。
宫中其实不兴磕头,这是最重的礼仪了,李元婴平时连李二陛下都不会拜!见几个乞儿上来伏地便拜,头还磕实了,声音老响老响,李元婴感觉简直是磕在自己的心脏上一样,叫他胸口有点闷又有点疼。
李元婴不太理解这种感受,只能先起身亲自把几个乞儿扶了起来。
他向来是能说会道的,到这时候也只能干巴巴地说:“你们的病会好的,病好了,日子也会好起来。”
几个乞儿齐齐向李元婴道谢。
李元婴说完顿了顿,拉他们坐下,叫他们伸出手来一一给他们把脉,一一给他们问诊。
等孙思邈那边看完前一个病患,李元婴才把几个乞儿的情况告诉孙思邈,他们的病其实也不严重,就是其中一个风寒缠身太久,咳得厉害,身体还在发烫,得赶紧把这热退下去才行。
孙思邈见李元婴如此行事便知他方才并不是嫌弃这些人,而是在想应对之法。他心中对李元婴更加喜欢,和颜悦色地帮几个乞儿复核了病情,把方子增减一番分别给了他们。
李元婴见他们肯定连住的地方都没有,更别说找地方煎药,索性叫董小乙跟药堂商量着直接帮他们把药煎好服下再走。
都是春天生的病,每个人的情况差不太远,李元婴也没继续守在孙思邈身边,而是上前与几个乞儿攀谈,问他们怎么孤零零地在外头游荡。
最年长的乞儿竟是个女孩子,照她自己说其实已有十一岁了,只是因为吃不饱所以瞧着显小,比李元婴还矮了一个头。
她告诉李元婴前几年家乡遇到大旱,大家都吃不起饭了,只能把家里还不能帮衬着干活的女孩子带去外面扔掉。
这次病得最重的是她的妹妹,她们两个人都是被扔到外头不认得回家的路,也不会做别的事,这些年一直在外面乞食为生。
其他乞儿的遭遇也差不多,有的是被家里扔掉的,有的是家里人都不在了,她看他们年纪小,什么都不懂,没人管会饿死在路边,所以都带上一起乞讨,不想这次妹妹染了风寒,大家也都病了。
大夫都嫌弃她们又脏又没钱连进都不许她们进,眼看妹妹越病越重,这几日她天天抱着妹妹哭,都快绝望了,今日一听孙老神医来县里义诊便轮流背着妹妹赶来。
李元婴听她们说完,叫董小乙换了串铜钱递给为首的女孩儿,说道:“等你们和你妹妹病好了,去长安城外一处叫葵园的田庄找人,就说是滕王让去的,他们会给你们安排些活干,你们肯干活,就有你们住的地方。”
李元婴与魏姝往来多了,也知晓外头鲜少用他随手拿来赏人的金豆子银豆子,又读过“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故事,没多给钱,只给她们足够去葵园的盘缠。
骊山离长安并不是特别远,即便这钱被抢了她们也是可以走到的,不至于因为揣着太多钱而招来灾祸。
几个乞儿听李元婴给他们指了条活路,自是欢喜地落下泪来。
他们不是不肯干活,只是没人教他们也没人愿意收留他们,这才只能到处乞讨。他们牢牢地把李元婴的话全记在心里,又伏跪在地重重地给李元婴磕了两个头。
李元婴再一次被他们磕得心里发闷,暗暗决定以后都不许底下的人朝自己磕头,磕头一点都不好!
这边又是赠衣又是磕头的,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纷纷朝李元婴那边张望。
见人群有异动,随行的侍卫立刻护在李元婴左右,他们颇有威严的禁卫服饰和亮闪闪的佩剑让所有人都心生畏惧,全吓得收回了窥探的目光,继续排队等待孙老给自己诊病。
李元婴见此情景,示意两个护在自己身前的侍卫退下,起身对围拢在药堂前的人说出自己思索过后想出的一番话:“我是当今陛下亲封的滕王,将来的封地在滕州,地很大,又临湖靠海,能做营生多得是。你们之中若是有无家可归又想谋一条生路的,病好之后都可去长安城外的葵园找些活计干。我知道很多人都是年景不好失了家中田地,只要你们愿意和以前一样好好耕作,将来我便带你们到我的封地去,给你们分些田地,帮你们建房子,绝不再让你们像现在这样流离失所、无家可归!”
李元婴的想法是,他不止葵园一个庄子,将来又有大大的封地,来更多的人都不愁,所以他敢夸下海口。
见人群中不少人都意动不已,李元婴又把丑话说到前头:“但我有言在先,葵园只收留愿意干活的,不干活的不会收。就是在你们自己家中,一定也不想养吃白饭的人对不对?”
众人都齐声应道:“那是当然!”
谁家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谁愿意养吃饱饭的呢?即便是自己儿子、自家婆娘,太懒也是要骂上几句的。
这位滕王殿下年纪虽小,说起话来却有条有理,周围有人曾看着他给人看了半天病,不喊苦也不喊累,眼下听他站出来说出这样一番话都很信服:别家魏王吴王可没见他们愿意坐在外头给他们这些人义诊,这位滕王显然和那些个魏王吴王不一样,他说愿意收留,那就是愿意收留;他说将来给他们分田地,那就是会给他们分田地!
一时间,早前闻讯来求医的乞儿流民都沸腾了,齐齐跪倒在地朝李元婴磕头。
这些人都没有和达官贵人行礼的经验,只想着自己到了庙里就是这样拜的,滕王又给他们治病又给他们找活路,可不就和庙里的神仙一样吗?
于是一个个都磕头磕得极为认真,仿佛自己的脑壳比石头地面还硬。
李元婴没奈何,只能过去一一把他们扶了起来,心里的决心更坚定了:往后谁都不许给他磕头,谁要是磕了,他就狠狠地罚!他们这样跪着还得他一个个去扶,多累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