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迟答应了接自己的戏,宫行书却没觉得高兴。
之前,池迟的经纪人多次拒绝他们,宫行书大概是知道原因的,柳亭心的一场婚礼,让池迟几乎继承了她全部的“圈内资源”,和柳亭心关系甚笃的宋子乔要是明年想开新戏,肯定会找池迟,还有柯复、曾谭……那一些中生代实力导演,他们短时间内都不会忘了池迟。
而他宫行书,从来自导自演,自己是绝对的主角,女性角色在他故事的情感逻辑上从来是配角。
所以,就算他拿了再多的奖,被再多的人吹捧为什么国内第一人,池迟的经纪人也未必会觉得他的作品是最好的选择。
池迟不会不知道,却着轻易地答应了,就好像她知道自己到时候连能不能拍戏都不一定似的。
不知不觉,宫行书已经在房间里走了一圈儿又一圈儿。
池迟确实作天作地,她可不能把自己也“作”完了,至少在演他的电影之前,他得想法子让这个小姑娘别这么苦唧唧的。
早上吃的是包子,中午池迟带着方十一吃了一家日料,方十一自己嘴里吃着各种炭烧的牛肉、牛舌,眼中看看吃梅子茶泡饭的池迟,也觉得嘴里的美味打了折。
当初拍《凤厨》的时候,池迟可是会让别人多吃一碗饭的人。
“你……是不是心情不好啊?”
方十一小心地看着池迟的表情,终于把想问的话问出口了。
心情不好?怎么会?
池迟不觉得自己哪里心情不好,她很正常,很正常地在准备着新戏,并且对剧本充满期待,养了一条狗,很可爱很粘人……她很正常地按照人们期望的样子去努力生活,又怎么会心情不好。
看着池迟疑惑的目光,方十一摇了摇头:
“你心情不好你要说出来,你看我遇到不开心的事情,我会去跑步机上疯狂地跑步,或者骑自行车骑很久。你也可以打枕头嘛,要不就找闺蜜出去吃吃喝喝逛街聊天,假装没有事情是不对的。
……失去了朋友,谁都会不好过的,看着柳爷的婚礼,我也哭了两天,她那么好的人死了,谁都会觉得可惜。”
回国之后,这是第一次有人当着池迟的面正面说起了柳亭心的死。
或者说,这是白丛凯带走了柳亭心之后,第一次有人对池迟说出柳亭心最可能的结局。
池迟本来是把头埋在那个颇具和食风情的陶碗里的。
淡粉色的梅子,珍珠白的大米,墨绿色的海苔,澄澈的茶汤……这些在她的眼里猛然变得模糊。
她想像过去那么多次一样,让这些模糊的泪水消散,却失败了。
方十一看见的,是一个没有再把头抬起来的女孩子,在餐厅里她也带着棒球帽,让人看不到她的神情。
“其实,虽然我的年纪比你大,但是我一直觉得你比我懂得多,你特别厉害,真的!
我对娱乐圈还是很了解的,前几天看见一个地方盘点什么‘小花实绩’做了一个表,然后,根本就没有你。负责盘点的人说她们盘点的是小花,不是小神,你已经不在比较范围内了……”
可怜的、一直以为自己能言善道的写手、作者、编剧方十一方小姐扶了扶自己的眼镜,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什么了。
因为池迟哭了。
方十一看着池迟的眼泪滴落到了那份寡淡的茶泡饭里,无声无息的。
“你看看,你多可怕啊,你还不到20岁,那些比你入行早的人都已经不是你的对手了,有人说可能过几年你就会像莫瑶一样去国外发展了,因为国内的电影……就像我的写遇到的问题一样,展现女性的美,展现的太单一了,你又不可能再给谁当配角……”
她恨不能把眼前这位年轻的影后、业内认定最有票房号召力的女演员、现在天天挂在微博热搜上凭借一部网剧让无数人神魂颠倒的女孩儿夸出一朵花儿来,却越说越觉得自己的话干巴巴的。
池迟是哭了吧。
为什么会有池迟这种哭泣都不能让人感觉到怜惜的人呢?
方十一说不出来自己现在是什么感觉,池迟的悲伤那么沉重,她除了嘴巴张张合合的说着话让自己也别让对方尴尬之外,连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
她也不觉得自己应该安慰对方。
就像是方十一大学时代最喜欢的校园里的那一棵树一样,一代代的学生在它下面的石凳上看书晨读,一对对情侣在它的遮掩下情思迸发……有一天台风来了,刮断了它不少的枝叶,人们把它掉下的东西收捡起来,然后该看书看书,该谈恋爱谈恋爱,那棵树也是这么沉默着的。
可是,一个二十岁的女孩子,让自己变成这样的沉默坚强……
过了两三分钟,池迟动了。
她一勺又一勺吃完了那份浸了她泪水的饭,抽了两张纸巾擦了擦自己的眼睛、唇角和鼻子,才抬起头来看着方十一。
因为她不能说话,所以只要微笑就好,用笑容好像就能解决一切的问题。
池迟抽了抽嘴角,到底没笑出来。
烤炉上的肉已经熟透了了,肉的香气越发浓郁,方十一把它夹到自己面前的盘子里,没了吃下去的想法。
“你要不要陪我去逛街啊?”方十一假装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地问她,“我这么个死宅,难得来一次京城,过几天要见C娱乐的老板他们我都没有几身好看的衣服啊。”
本来,方十一不想过多地参与到《平阳公主大传》的拍摄中去,跟李总监见一面聊一聊知道一下能有谁来演,她就要回去继续筹备自己的新文了,现在池迟要演她家的李纤阿,她就必须打起精神和别人一起努力把她心爱的平阳拍好。
“你的日常衣服也太……”方十一很想吐槽一下池迟已经连着两天穿黑衣服了,话刚出口又被她摁了回去。
池迟想了想,点了点头。
池迟今天穿的依然是黑T恤,白色的背带短裤,脸上戴着口罩,没戴墨镜,戴了一副金丝平光镜。
走在马路上,也很少有人认出她来。
方十一买买买的时候也是大手大脚的人,逛商场的时候发现了一家她喜欢的风格就冲进去试了又试,出了更衣室就跟池迟的面前转个圈儿。
“好看么?……算了,问你这种问题我根本是自取其辱。这件衣服会不会显得我瘦一点?”
其实方十一骨架纤细,根本就不显胖,只是肚子上因为天天吃着零食码字有一圈儿肉,她每试穿一件衣服就要在自己的腰上捏一下,再努力地吸气。
看得池迟有点想笑。
方十一不只自己买了三四身衣服,还撺掇着池迟给小嫌弃也买了“衣服”。
“兔子耳朵、猫耳朵这都是必须买的啊!你家小嫌弃那么可爱,肯定得多打扮啊!”
不能说话就没人权的池迟只能拎着那些东西刷卡结账。
回去的时候,是于缘开车来接的她们,因为她们买的东西是在是太多了,六七个大袋子都塞得满满的,有方十一的衣服首饰鞋子,还有给小嫌弃买的小玩具和罐头。
到了池迟家楼下,于缘皱了一下眉头,有人刚好用车挡住了地下车库的通道,她想按喇叭,被池迟制止了。
池迟认出了这辆奔放的吉普。
挡住她们的人,当然的在这里等了很久的宫行书。
看着池迟从车上下来,宫行书把手里的泡面碗往旁边一放,也开门下了车。
“有点事儿,找你聊聊。”
他换掉了早上那套辣眼睛的红绿搭配,穿了一件黑色的T恤,路灯照在他的脸上,池迟看了两秒才确认,宫行书似乎把自己的胡子打理了一下。
注意,只是一下!
但是就这么一收拾,他看起来就不像是五六十岁的人了。
成功减龄到四十岁的真·三十多岁的宫大导演跟白天一样用他那双眼睛盯着池迟的脸。
女孩儿指了指自己的嗓子。
意思是聊怕是不行了,她又说不出话来。
“没事儿,我最喜欢的聊天方式,就是我说着,别人听着。”粗狂惯了的汉子咧嘴一笑,有点像是一头狼。
坐在车里的于缘和方十一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人把池迟拖上了车,然后以这个小区安全须知上绝对不会允许的速度扬长而去。
“宫,宫导演不会做什么吧?”
“他要是能做什么,他也拖不走池迟了。”
池迟都没挣扎两下,和自己老板已经颇有默契的于助理明白池迟是愿意跟对方走的。
于缘看了一眼手机,池迟给她发了微信让她不用担心。
池迟坐在后车座上看着宫行书一手开着车一手端着泡面碗把最后的几口汤喝完。
她默默地摸出了安全带给自己系上。
“哟呵!你还怕死啊!”透过后视镜看了池迟一眼,宫导演用手背擦了擦嘴。
“我还想拍戏,当然怕死。”
低哑的声音仿佛就在宫行书的耳边响起。
“人啊,有奔头就怕死,也有人啊,把死得舒坦当自己的奔头。”男人的目光透过后视镜紧紧地盯着池迟的脸,慢悠悠地说,“我说的人,就是柳亭心。”
又是柳亭心,今天不止一个人吃跟池迟说起柳亭心,仿佛那个人的死去给池迟的心里留了一个大大的伤口,伤口流不出血来,一切的痛苦都在里面憋成了脓水,每个人都想去碰碰看,看看能不能治好那一块创伤。
方十一说的实话,池迟还流了泪,宫行书再提起来的时候,池迟的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这是因为她不在乎么?当然不是,是因为她面对柳亭心的死,已经疲惫到不知道如何去表现自己的情绪了。
这种感觉要是用来演戏该多好啊,偏偏被她用来折腾自己。
啧。
骨子里作天作地,想要的是为所欲为,偏偏又把一堆有的没的背在了自己的身上,累得跟狗一样别人还不懂她。
宫行书摇了摇头,开着车上了高速。
“要去哪里?”
“现在才想起来问啊?晚啦!我要把你卖了!你喊破喉咙也没人来救你……不对”。
宫行书突然变得特别开心。
“你的喉咙已经破了!”
池迟并不想这个突然发癫的“传奇”了。
“柳亭心死了,你难过,因为你遇见了她,你要是没遇见她呢,她还是得死。有区别么?
作为一个人啊,你已经做得够好了,她的婚礼我看了,挺带劲儿的。
哎呀那个视频网站上真是几十万人在那哭啊。不用说我了,就老杜、老陈、老张,他们一气儿死了,也不可能这么多人哭你知道么?
柳亭心图的,就是别人记得她,记得她是一直漂漂亮亮的,她做到了啊,你帮她做到了啊。”
夜晚的高速上车子不多,宫行书说得畅快了,一脚油门到底,还能偷空儿看看池迟的表情。
池迟的表情,是没有表情。
“你内心戏也太丰富了!什么都憋在心里,那不叫演戏,那叫玩儿命你知道么?”
说?说什么呢?
坐在后座上的人抬起眼睛看着宫行书,他们的目光就在后视镜上交汇了。
宫行书不再笑了,他看着那双眼睛,沉默了几秒钟。
“很多年前我在国外留学的时候认识了一个话剧演员,他到现在也不出名,可是我觉得他是这个时代最伟大的演员,因为他在不演戏的时候,不说话,没有表情,也没有多余的动作,他全部的情感和思维都放在了自己的表演里,脱离了表演他就失去了灵魂。
你现在跟他太像了,不过是你在生活中也是表演,他不行,他热爱舞台,离开了舞台什么都不行。
不对……”
宫行书摇了摇头,在说话的时候,他的目光再也没有看向池迟,仿佛她的眼睛有毒一样。
“你还记得自己是谁么?他永远目标明确,你呢?”
我呢?
口口声声,说着最爱演戏的我呢?
什么时候起,想得……又是“活下去”呢?
池迟闭上眼睛,思维像是一根触手,从时光的彼端拽回了属于“池迟”的开始。
那些只要能演个龙套就可以让她微笑的日子。
那些……她刻意像个十六岁女孩儿一样,接受者别人的照顾的日子。
从什么时候起,她又让自己变成了一个坛子,任由自己把万般心绪扔到其中发酵,却不敢再让别人看到其中的一点点真实?
因为,因为她想起了自己的“前世”,她在被池秀兰影响着,她在被她性格中苍老消极的一面钝化着,变得伤春悲秋,开始自我折磨……
“行了,地方到了!”
在池迟思索的时候,宫行书已经停下了车。
他替池迟打开车门,让池迟听到了外面滔天的声浪。
男人戴上了一顶黑色的帽子,又给池迟戴上了一个白色的面具。
“可怜的小公主啊,欢迎来到没人在乎你是谁,你也不用在乎你是谁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