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
姬水平川以东百里。戌辉号浮空舟。
云赞突然大叫一定一声从床上坐起。一直等候在一侧的军医松了一口气:“常吉士!”走到案桌上端起一鼎肉汤,递到他案头。
云赞闻着香浓的味道,一时不知今夕何夕,良久眼里突然涌出热泪:“多少人……有多少人回来了?”
军医默然。
“只我一人?”云赞微微仰着头,素来坚刚的脸上滑下一道热泪。
军医踌躇:“当时……当时若是再拖下去,戌辉号恐怕浮空困难。庶吉士也是情非得已。”
云赞疲惫地挥了挥手,看着那鼎肉汤,想了想让传令官将庶吉士叫来。过了不到半刻,庶吉士便出现在船舱里。见肉汤动也不动,苦心劝道:“常吉士辛苦了。登舰以来已经昏睡了一天一夜,滴水未进,还是先吃一口吧。常吉士国之巨材,戌辉号和云中君都仰仗着常吉士啊。”
云赞摆了摆手:“庶吉士,那人……在舰上吧。”
庶吉士微微皱了皱眉头。
昨夜戌辉号按时到达接应地点的时候,云赞带着人还没有赶到,戌辉号下锚时间太久,等到他们来的时候已经快到落地极限。不巧的是,他们背后跟着一支鬼军。此后的事不提也罢,不止地面三师,即使是登抵舱也牺牲了一个百人队。但是云赞下了死令,不论如何要保护一个人质,甚至比他自己还要重要。庶吉士几乎多花了一倍的人力才将人质强行抢到戌辉号上,因此也白白牺牲了地面三师。
但是他没有想到,那人质早已被四分五裂!
什么死人会比云师的性命更重要?!庶吉士难免一肚子怨言。只是一想到云赞这么做必定有他的道理,便只能攥紧了拳。
云赞黯然,“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死了那么多将士,大家都在等我一个交代。只是我也不知。”
庶吉士不做声。云赞继续缓缓道:“我从北冥带来月神近侍的一截袖口,上头有他的气味,鬼族的土蝼嗅觉灵敏,我军俘获了土蝼,让它们在姬水平川搜查,结果人是找到了,却是死的。”
云赞隔着毛毡扶着膝盖,沉声问:“不过,月神何必如此?”
“常吉士!”庶吉士突然跪下,“常吉士何不进言大君,混沌一事,就此罢手吧!”
云赞淡淡地看着他。“罢手?”
“那我等又如何窥探神意?”庶吉士低着头,“素来高天深海任我族横行无忌,又何必去窥觑神力!且混沌非正非邪,恐怕不是我族可以控制的。现下鬼族出世,横行凡界,而我等一旦潜入北冥海,与地面诸族毫不相干,何必淌这趟浑水!”
云赞定定望着他良久。
“你老了。”他说。“你见到死人,便失去了勇气。这不是军人的样子。你说的,的确不错,我也与你想的一样,只是军令在身,不论是对是错,我们已没有回头的路。也许戌辉号全军覆没,帝都会改主意也说不定——不过这些都不是你我该想的,我们只能沐身以血,以尽王事。你下去吧。”
庶吉士走到门口的时候,云赞突然道,问问术士有没有起死回生的办法,哪怕是半刻钟也好,半刻钟也好。
“人死焉得复生?”庶吉士苦笑,但还是依言将阿蛮的尸体交到了太卜室。
“好重的咒术味道!”术士齐道。
庶吉士平素并不是喜欢术士。术士在云中人看来是旁门左道。军,械,民,术,术为最末。只是天下之大,云中人的浮空舰往来纵横,总会遇上其他种族都不曾遇到过的怪事。这种时候博学多识的术士就显得极其重要了。庶吉士严肃地将云赞的话通传了一遍,几位术士听在耳里,心里却是一点想法都没有。人都死了那么久,莫不成要招魂?逆天之举,不要说他们不能,能也不敢。
一个时辰后,太卜室中一位年轻术士突然高叫了一声。他的同僚纷纷让他闭嘴。他哇哇大叫着指着断躯的胸口:“他还活着!心在跳、在跳!”
“什么!”众人都像是见了鬼一样。术士不比武人四处争战,没见过什么血腥,此时推了个胆大的,拿着镊子把尸体的胸口扒开,“什么心!你这是吓得眼都花了吧!”
“那是什么?”不服气的年轻人道。
“是……是一个玉瓶。”那人夹着一个色泽光润的小瓶出来。
同一时间。五敷城后山。
“怎么了?”月祁驻步。不知什么时候身后阳宸的脚步声消失了。他回头,阳宸站在一丈开外的大石上,双手放在脑袋后看着他笑。
“笑什么?”月祁不懂。
阳宸唉地叹了口气,吊儿郎当从大石上跳下来,伸手捏了把他的耳朵。月祁把眼睛睁得滚圆:“你、你……”
阳宸看着月色,懒洋洋道:“我什么我?再冒犯的事我都做过了!”
月祁深深地被他震撼了,竟然一时间连踹他都忘了。
阳宸看他呆愣的样子扑哧笑了,刮了下他的鼻子:“殿下走得慢一些。臣妾不如殿下,赶不了那么快。”
月祁抓住他的手擎在一边:“那两个私奔的人还没有找到。”
阳宸看着他良久不语。
正当月祁想甩开的时候,阳宸突然在背后叫了一声殿下。
月祁感到烦躁起来。因为这长久的沉默里有很多他不理解的东西。他知道阳宸要说他不喜欢的话了。他不喜欢也不习惯应对,阳宸总让他无所适从。
“我从很久以前,就想和殿下散步呢,但是一直不受宠。”他遗憾地哎呀哎呀,看看天色,“今天朗月疏风,倒是个好天。”
月祁思考了片刻,凭空掏出一葫芦酒来,往前踏了一步,地上的草绒都退去了,变成了一地柔软的毛毡。“那就散步。”
阳宸唉了一声,呆滞地接过月祁抛过来的酒。“殿下今天是转性了么?”
月祁“啊”了一声,轻描淡写道:“孤似乎荒疏妃宫太久了,妃宫怨气很大啊,一路上盯着孤的后背,孤都觉得脊梁骨好疼。”
阳宸笑:“还好还好!也不用太过意不去!话说鬼族就在近前,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冒出来,那两人还不见影踪,如果他们知道殿下就在近前,却是忙着散步,恐怕要哭出来了呢!”
月祁随意往石头上一靠,看着天饮了口酒:“确实有点乏了。似乎没怎么歇过。来,坐过来。”他拍拍身边,“傻靠在那边做什么。”
阳宸打量着月祁,看不出他有什么成算,只好盘腿坐在他身边:“殿下,你不才在汨罗泉里歇了三天么?”
月祁哼了一声:“临幸妃宫,孤不会累么?”
阳宸冷汗津津。他不知道若是月祁知道了真相会怎么对待他。还是他已经知道了?这位殿下总是高深莫测的模样呢,比如现在低头把玩着酒爵,不知道在想什么。
“妃宫回宫以后想做什么?”他突然转过头来问。
阳宸“啊”了一声,思索了下。他这个人,从很久以前就不如常人,有什么执念、愿望之类的。因为他是日宫的世子,以后全天界都得朝他俯首称臣,他想要什么都得到的无比轻易,是故心性淡泊,有一度认为自己早就可以出家了。但是后来,他的生活因为阳修的野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故,那个时候当然也产生过很浓烈的复仇,但是到了现在……他握着酒爵笑了一个,发现倒影里那张天上地下少幼的俊脸,丝毫也没有藏着些许阴鸷的不快。果然是因为太英俊了的缘故么?
“回月宫,那一定是天下太平了,臣妾也没有什么事可做,要不跟着织女学学女工,给殿下绣绣花?殿下要不要?”
月祁很败兴地说还是一起练练短兵吧。
阳宸又摸了把他的肚子:“大概没什么空啦。到时候有了小孩,成天忙着照顾他呢。”
月祁更加败兴地说你养吧。
阳宸诶诶应下,“如果殿下需要臣妾,臣妾就陪伴在哈殿□边。如果殿下不宠爱臣妾,臣妾就出家去。我早就打算好啦。”
月祁被他吓了一大跳,瞪了他一眼,“这哪里是邀宠,简直是胁迫!”
阳宸往他腿上一枕,唉了一声:“就希望殿下能好端端的回到月宫呢。”
月祁哼了一声:“孤寿与天齐。”一边大言不惭,一边伸手挑着他的下巴细细地摸,眯着细长的眼睛,居然看上去非常色气下流,阳宸被他看得心头一热。他家殿下素来无知无觉跟个冰人似的,冲冠一怒冰封千里,现下似乎是不好了……一定是在汨罗池里打开了他身上的什么隐藏机关,从前他可是连欲求不满都做不到的。
“殿下,如果你只剩下十五天的寿命,你会做什么?”
月祁不快,又笃定地重复:“孤寿与天齐。”
阳宸太想知道了,一把攥住他的手,“如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