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他不认识那个威风凛凛的月祁,也不认识那个跟阳修爱得死去活来的月祁,但是他认识那个总是一个人在屋顶上发呆的月祁。月祁纵然比他运道好,真成了神王,他过得一样也不好。他一样会独坐小饮,身旁一无所有。这一无所有在聪明的阳宸看来,实在太美妙了,他们两个天上地下,却在这一点上彼此想通。他太明白那种滋味,也就太心疼那样的月祁,因为月祁身上有他自己。
或许还有他自己年少轻狂时的幻想。当然,刨去那些变态的部分。
所以月祁掉落云端的时候,他又欣喜又心疼。他想我终于可以坐在你身边,讨一碗酒喝。
阳宸轻轻啄了一下他绯色的唇。
“殿下,我想问你讨碗酒喝。你欠我的,你大概都忘记了。”
阳宸从那碗酒里醒过来才知道,长久的,长久的,看着一个人的背影,而感觉温暖和平静,原来叫爱情。
但是明明他比原来离他更近,却不知道为什么那碗酒变得冷厉起来,呛得他苦不堪言。
是月祁变了么?他也没有大变,若是真有变,大约还变好了些。如果月祁不曾失忆,谁都没有戏。
那是他变了么?
大概是的。他想。他现在何止只想讨一碗酒喝。他想拉着他一起喝,喝醉了倒在一起,夜凉了同归一处卧榻……生养同一个机灵的小月神。
若是不止他一个人醉了,那该多好……
若是他永远都不要记起来,那该多好……
若是真可以去很多很多的地方看很多很多的风景,那就算再也不回去上清天,都没有关系。
尚食其开门进来,看他伏在月祁身上,浑身散发着要殉情的甜酸味道,不由得酸溜溜道:“猥亵大人啊,凤儿。”
巫致躲在屋角:“诶,诶!你这只是看了一眼,我都看了一整晚了!”
阳宸正沉浸在他深重的、一个人也很高兴的回忆中,冷不丁看到尚食其,一脸晦气,更何况尚食其还夹着个死人。尚食其毫不留情面地将死人扔在阳宸的尸体上头,阳宸尖叫一声:“快拿开!”
尚食其无辜:“这房子就这么点大,不叠起来,我们坐哪儿去?”说着把身后的西红和少年让进来。几个人围坐一圈盯着那具尸身,让人觉得这简直就是个停尸间。
“对面墓地策反了。”尚食其摸摸鼻子,“好多尸体爬出来。凤儿你见多识广,说得出个所以然来么?”
“僵尸?”阳宸蜷在月祁身上,动都不想动,“纵尸术只是很低级的邪术,既然黄泉鬼道已经打开,这有什么稀奇?”
尚食其叹了口气,将尸体拖到月祁身边,并排躺着,然后扯着尸身给他看。此人下葬的日子不久,但是天气太潮,腐烂得都漏黄水了,身上又是三刀六洞又是火烧火燎,很是可怜,阳宸赶紧让他拿走拿走,别把尸水漫出来流到月祁那儿:“你乘机祸害情敌!太不厚道了!大人亏待过你么!”
尚食其觉得这话说得相当不厚道,指着尸体天灵盖上的大洞给他看:“喏,被吸干了。”
阳宸看得一阵恶心,赶紧让他丢下去丢下去,然后在月祁肚皮上踱了两个圈。“你们在哪儿找到的?”
少年插嘴:“就我们河对岸的往生地!”说着朝尸体干哭了两声,“这是子将叔……”
尚食其把他推到一边:“我们没去河对岸,是这玩意儿自己淌过来的,奇了怪了吧。凤儿,你说,若是坟里头的东西全爬了出来,那我们不就完了?”
西红嗤他:“就那几根骨头一拆就掉了!”
话音刚落,屋外头又传来嘤嘤的怪叫,恍若婴儿啼哭,正对嘴的尚食其和西红同时住嘴,眼神撞到一块儿。
“就是这个!”两人一指屋外,“这个声音一叫,死人就爬起来了!”
阳宸面对着如此两双闪闪发光的眼睛,很是心虚:“那什么……我也不知道啊,让这怪物不要进村才好,否则等会全村都变成僵尸了。”
尚食其抬起拳头一砸手心:“是哦,我怎么没想到!还是凤儿聪明!”说着矫健地拉着藤条下去布置关防。西红很懒得跟他一道共事,被少年央着出门才回头意味深长道,“公子,方才我也这么说过——他不是真心夸赞你的,你莫要被他花言巧语骗得去。你既然已经遭了负心汉,就得擦亮眼睛……”
阳宸狠狠把她踹了下去。
什么负心汉?
阳宸气哼哼地面朝被压在底下的尸体。
若是我现在还是那般英俊威武……
月神早就是我的人了!
尚食其和西红两人不久就回来,身后跟着个瑟瑟发抖的小鬼。外头果真安静下来。尚食其唾沫四飞地吹嘘他拉的藤条有多结实,阳宸却只问西红升火了没有。得到肯定的回答才安下心来,暗夜里游走的鬼怪,怕火是肯定的。只要此处火不灭,定不敢乱来。外头还是黑漆漆的一片,几个人只当是夜里,虽然不知道为何没有困意,但依旧随意倒在地板上睡去。
不到一个时辰,外头突然有人敲门。敲门声很慢很钝,少年奇怪:明明已经通报家家户户闭好门窗,都各自呆在屋里不要出门,这时候会是谁?他问了句谁啊,外头没有回答。
少年感到有只手搭上了他的肩,吓得不敢回头,却闻到一股好闻的发香。西红掰过他塞到身后,抽出尚食其腰间的匕首拨开门闩,外头又没了动静。她伸手去开门,那扇木门却猛地被撞开。但凡这么没礼貌的,西红就不跟他客气,一脚反踹过去想把门扉踹拢,一只手却徒然从门缝中伸出,五根指头牢牢钳住门板。少年有那么一段时间里就呆呆地站在那儿,看西红坚持不住,才回过神来,连忙扑过去挡着门板。阳宸大叫一声不要,另外一只手直直洞开了单薄的门扉直插进来!少年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巫致吓得哇哇大叫,一边退到隔壁房间一边絮絮叨叨:“小兄弟!你没事吧!小兄弟!你撑住啊!”
少年咳嗽了两声,面色雪白地从地上撑起来:“好、好大力气!”西红勉力钉着门板不让它闯进来,阳宸在屋里头扑上扑下掉了满地毛,叫嚷着快削掉它的手,少年将跳起来,低头抄起地上的匕首,一狠心划过它攀着门板的五指。那怪物吃痛,怪叫一声,连同洞穿门板乱抓的手也缩了回去,西红方才用力把门阖上,插上门闩。
隔着一扇门扉,底下嘤嘤声此起彼伏,比方才雾气中传来的声音清晰许多。尚食其从睡梦中惊醒过来:“糟糕!它进村了!”
阳宸斥道:“睡睡睡!就知道睡!都杀到家门口了!等着人砍头吧!”
“怎么回事?”尚食其心里很不是滋味,比寻常愈发全神贯注地四面播种,加固地板门扉。这藤蔓一旦张开,就像一张大网,给整个树屋添了层柔韧的墙壁。听动静,外头聚集的僵尸越来越多,树屋平台上到处都是走动声,偶尔在树屋的木墙上抓挠。但是那些尖牙利爪碰到尚食其的藤蔓就没有用场了。大家好歹歇了口气,阳宸一个飞身扑到月祁身上,左右开弓打他两耳光:“醒醒!醒醒!”
月祁只略微皱着眉,眼皮底下的可以看到飞速转动的眼珠,可就是醒不过来。阳宸一咬牙,“谁!谁来把他打醒!”
尚食其大喊一声“不要!”,阳宸心想我的人什么时候轮到你说了算了,隔壁突然轰隆一声,涌进一大片涌动的冷气,房间里的火苗立刻没骨气地熄灭了。其他人一时间眼前都乌漆麻黑一片,只有尚食其飞快地窜了出去,几步路的功夫凝出一把金刀。这屋子也不知道怎么起的,屋顶没了四面都往外摊开,显然是大事不要管了,尚食其砍翻两个还要忙着拉藤蔓吊着四面墙,把巫致从灰尘底下拖出来的时候,后者早已吓得尿裤子了,搂着他的脖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哗哗直流泪。
尚食其回身的时候,房顶一口气跳下来三四只,他都怀疑头顶有什么东西在生这玩意儿,要不怎么那么快。他看看过不去,退了几步朝墙猛冲,轻巧地沿着墙壁走了几步,扯住垂下的藤条一荡。他一落地,西红就在两间房中间张开结界,几个人就跟透明结界外的僵尸干瞪眼。
阳宸耸耸鼻子:“好臭,闻到了么?”
尚食其神色冷峻地努力把巫致扒□:“是那玩意儿来了。”
借着一点灰蒙蒙的光,天花板的缺口显现出四条劲瘦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