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三刻,磨牙湖。
青天白日,阳光融融,两个宽袍广袖的巫人在一个大坑旁躺着晒太阳。
这里是姬水平川,群山连绵环饲,满地的新绿都在一宿春雨后使劲地往外抽芽,不远处的磨牙湖平滑如镜,碎金样的阳光洒在水面上,晃得人睁不开眼。
太阳爬得越来越高,气温越来越热,巫人挠了挠耳朵,相视一看诡笑一声,偷偷把下半身化回蛇尾,在草地上游来荡去。
“天气真好啊……”胖巫人说。
“是啊。”瘦巫人呼应。
“想不到不周山以外的天是这样子的啊……真是太美妙了。我喜欢暖融融的,好像浸在炎硫矿里一样。”
“是啊是啊。”
“你说,这差事还有几日算完?我们能不能拖些时候,在凡间耍上一耍?”
“我老婆在家里等着呐。”瘦巫人老实道。
“唉……”胖巫人抖索抖索粗大的尾巴,“说起来……这回劼殿下这么咋咋呼呼的,到头来浑事没有嘛,你看,这坑不是好好的么?”说着把尾巴探进大洞里随意一勾,吊出一个血淋淋的人头来,“就是人牲的味儿冲了些。”
瘦巫人连声让他放回去:“动不得动不得!劼殿下祭祀人牲,是为了布下天元八隅缚,你这一动岂不是坏了他的阵法?!”
胖巫人瘪瘪嘴:“胡说八道!随随便便就能破了还称得上天元八隅缚么?”
“你们在干什么!”上头突然传来一声呵斥,一胖一瘦两个巫人一骨碌坐起来,但尾巴一时间没收回去,保持着人身蛇尾的本初形态,高高立在草丛中。巫致又羞又怒,甩袖转过身去,“还不把尾巴收回去!”
两个巫人嘻嘻笑着变作人的模样,又往草地上一躺:“吓死了,还以为劼殿下回来了,原来是小致啊。你的声音真是越来越像你哥哥啦。”说道哥哥,两人再忍不住,抱着肚子大笑起来,在草地上滚来滚去。
“笑笑笑!笑得让人把脑袋砍掉了!”巫致脸上一会儿红一会儿白,最后呸了他们一口,盘腿坐下,从斜跨包里掏出一片刻着星轨的墨晶镜,盱着眼睛看天上,时不时在羊皮纸上描描画画。
他们三人同是观天旋室的二等观星史,此次是奉了长老会的旨意,下山辅佐劼殿下勘探地脉,布下天元八隅缚。听说同时下山的巫人还有数十个,这是极不寻常的事情。他们巫族世代居于不周山上,镇守上清天南天门,与地面诸族极少来往,也不关心地上面的事情,不知为何突然举族皆出。
所以他三人都是兴奋莫名。不周山再是好,看了几百年也倒了胃口。偶尔有云中族往来贸易,那也是十天半个月才能等来的事情。
可是下山之后,除了辅佐劼殿下一道布置阵势——劼殿下又哪里需要他们辅佐——每日按规矩记录人牲个数,他们再无旁事。此行的目的是什么,长老会有什么考量,劼殿下的天元八隅缚又是为了对付什么,他们一概不知。
想到这里,胖瘦两个巫人的眼睛又不自觉地瞟到巫致身上。比起这等那等的阴谋,他们还是更乐衷于探讨……
“咳咳,小致啊,劼殿下哪里去啦?”
巫致不耐烦道我哪里知道,耳朵尖却噌地红了起来。
“你不知道还有谁知道啦?”胖巫人摸摸肚皮,“劼殿下不回来,这天元八隅缚就发动不起来,到时候要是酿成灾祸……”
巫致一甩纸笔,站起来呲牙咧嘴:“够了!你们是没看到我们吵架了然后他甩手跑了?他能御气飞行,我上哪儿找他去!”
说完气得甩手就走。
他哪里不知道这帮不着调想说什么。
背后果然传来哄笑声,听得他心里一把野火蹭蹭蹭地往上涨。
巫人为伏羲大神与女娲大神的后裔,正神之后,族内效法先祖,全是兄妹通婚,否则视为。巫致家世显赫,理应更当如此。但是谁也想不到,巫致他居然是个男孩子。
那时候巫劼已然一百三十多岁了,同龄人早已为人父母,他父母也老矣,不可能再次化孕,所以巫劼只好认下这个带把的媳妇。但是巫致不想认下,他怎么都不可能把亲哥哥当做自己的夫君——他可是个男孩子!
从前他还可以当事情远着,可是随着他年纪越来越大,巫劼越来越心急,总想和他交尾……交尾个屁我可是个男的!
可是说到底,巫劼也很委屈。他资质出众,现下已是巫族的预备长老,已然开始参赞巫族机密,加之相貌堂堂,是多少妹妹心目中想乱一把伦的禁忌情人,但是偏偏巫致就是不肯接受他。他也很无奈啊,他是哥哥,同时也是丈夫——可巫致偏偏是个男孩子!难道他巫劼心中就没有一道坎么?他不是坚忍地迈了过去么?为什么作为自己的亲弟弟,巫致就缺乏这种坚忍朴素、顺天应命的伟大情操呢?
无辜的巫劼和无辜的巫致,前两天又为了这事大吵了一架。巫劼气得连原型都抖了出来,狠狠咬了巫致一口,然后御气乘云,不知道飞到什么地方散心去了,让外人白看了一场好戏。
巫致再也不想同那胖瘦两个巫人待在一起,一句话也不说,挎着自己的小挎包往山上赶。巫致喜欢山上,他时常坐在不周山最高的观天旋室里望斗转星移,觉得看着那样浩大的天空,心情便能变得十分平静——即使嫁给哥哥这种无奈的事情,也变得微不足道了。
还没走几步,西天一颗耀星突然飞来,越滚越大,背后两个巫人嗷嗷嗷嗷嗷嗷嗷大叫着:“扫帚星!”
“胡说八道!见过飞那么低的扫帚星!”
话音刚落,那耀星砰得一声,擦过东面小山头上的巉岩,把半爿绝壁都给削了下来,但冲势仍然未减。它就像个极有弹性的球,跌跌撞撞掠过一系列低矮的小山岗,底部在东方山脉上时不时发出剧烈的刮擦声,行经数十里才完全止住冲势,一头撞在榆次山上撞成一堆齑粉……
巫致看的目瞪口呆,背后胖巫人大叫一声:“云中人!云中人的飞梭!”
“乖乖,”巫致抹了把汗,“我长这么大没见过驾驶技术这么差的云中人……诶,云中人?!”
巫致立马浑身热汗变冷汗:云中人怎么会在这里?!
他与身后的同僚不一样,家世显赫,巫劼又是预备长老,时不时能听到些平常巫人所不知道的内情,比如这次,他光看巫劼的脸色就知道,这件事只会大,不会小。
在地脉最深处布下天元荒城缚……想想就知道有多严重了。名字里带天元的,都是巫族从上清天带来的阵法,代代相传,不到危难关头大概谁都不会拿出来随便用吧?
巫致好奇心重,又知道巫劼在他面前素来藏不住话,为这事磨过他许多次,他都不肯说。巫致咬牙,把尾巴都变出来磨蹭他了,除了被缠住之外一无所获——大概是在长老会下了死誓,口风真紧!
当下巫致就觉得事有蹊跷,嘱咐两人乖乖看着阵法,自己则把挎包一勒,跳起来就往东面跑。
“你们看着这里!我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一胖一瘦两个巫人唉唉应着,重新躺下,相视一看,桀桀怪笑,重新变作人身蛇尾的模样,把粗大的尾巴从袍子里伸出来耷拉在春风里。
“你说,劼殿下真的会娶阿致么?”瘦巫人问。
“那是自然!”胖巫人打着保票,“劼殿下贵为预备长老,难不成还以身犯戒,与旁人的妹妹成亲?那可是!”
瘦巫人转着眼珠子:“可是……可是与弟弟成亲,也没有过先例,还不是?”
胖巫人严肃地思考了一下:“也是。可怜的劼殿下。”
说着,随手抓起地上头巫致的羊皮纸,清闲地扫了一眼……
没读几行,胖巫人就一骨碌爬起来,掏出自己的墨晶镜片,瘦巫人被他吓了一条:“怎么了?”
胖巫人拿着巫致丢下的猪鬃笔,在上头不停地刷刷刷写算,不一会儿苦大仇深地与他道:“日轨比往常偏了一分五毫三厘……”
“什么?”瘦巫人奇道。“日宫不动尊王是喝饱了老酒么?”
胖巫人皱眉:“我们是按日轨推算地脉的,但是日规偏了,这就是说……”
“什么?”瘦巫人还是不得要领。
“地脉算错了!”胖巫人把羊皮纸攥出了汗。“劼殿下想挡的东西,也许不在阵中……”
“那会在哪里?”瘦巫人求贤若渴。
话音刚落,他们五丈开外的湖面中央,慢慢腾起了一朵又一朵黑色的泡沫……
午时三刻。
正跑到半山腰的巫致听到背后一声轰鸣,地动山摇,差点失足摔倒。从他的角度,繁茂的树林遮挡了天磨湖,但那血泉涌上三丈之高,凡是飞溅上了的树木都迅速枯萎凋落。只一呼吸间,脚下山坡上的新绿立刻就被一种秾酽的黑色代替,他听到了胖子瘦子垂死的喊叫,吓得脚下一滑,更是没命地往前赶……
“没拦住,”他想,“出来了!有什么东西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