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
乾隆十七年五月初五,范昭早起在七星楼张朝仪处吃罢早饭,逗弄了一会两个儿子。张朝仪对范昭道:“相公啊,我和梦琪要照顾孩子们,忙不过来。三妹(颜诗雨)和五妹(春兰)快生产了,正闹心呢,相公多去陪陪吧。”原来自从张朝仪生下双胞胎男孩,心思自然而然用在了两个孩子身上,晚上也不再让梦琪留宿范昭。白天范昭粘着不走时,张朝仪还找理由让范昭去陪别的妻妾。范昭初为人父,总是想多和孩子们在一起,奈何自己笨手笨脚的,做不好哄小孩子的事情。而且,张朝仪身为正房兼母亲,自然有安排家事的权利。其实,几个月的小孩子,睡的多,睁眼的时候还太少呢。
范昭去到春兰屋内,巧儿沏茶。春兰此时身怀六甲,腹部鼓胀,肤色却更显得白嫩。范昭笑道:“兰儿容貌美极,多才多艺,我们的女儿,一定是个美人胚子,将来长大了,不知道会有多少媒婆上门说亲呢。兰儿,你抚琴轻唱,让我们的女儿好好听听。”春兰噗嗤一笑,道:“相公真会说笑,是相公自己想听吧?”范昭道:“非也,孩儿在腹中有听觉的,此时给他抚琴说唱,孩儿都有感觉,这叫胎教。”春兰嫣然一笑,道:“就依相公,妾身唱一曲给腹中的孩儿听。”春兰走到一旁,巧儿抱起瑶琴放到桌上,春兰房里的小丫鬟就开始在炉里焚香。春兰嫣然一笑,道:“相公说唱什么好呢?”范昭道:“你唱什么都好。”春兰想了想,轻轻拨动琴弦,唱了一首《水调歌头》。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春兰声音婉转动听,唱了一遍,范昭听得分明。春兰唱完一遍,琴声并未停下来,而是一转,又重头唱起来。这回春兰的发音有所不同,范昭听上去竟然象粤语!不一会春兰唱完,范昭问道:“春兰,你去过广东?”春兰摇摇头,道:“妾身从没去广东。”范昭道:“那你怎么会说粤语呢?”春兰奇道:“什么是粤语?”范昭看春兰真的不明白,道:“你刚才唱这首《水调歌头》,是用广东那边的方言唱的,你自己不知道吗?”春兰惊讶道:“这不是粤语呀,这是用的宋朝古音唱的呀。”范昭诧异道:“你刚才唱这首词用的是宋朝的古音?宋朝古音是这样的吗?”春兰笑道:“应该是吧,当今夫子文人非常流行这个的,应该不会错。”范昭一愣,想了想,道:“现在的人是怎么知道古代人的发音的?如何考证出来的呢?”春兰道:“相公不知?有一门学问叫音韵学,专门考证古人发音。本朝顾炎武先生就著有《音学五书》,研究古人发音。这可是一门很深的学问呢。”范昭一时无语,原来古人发音变化竟然这么大,范昭忽然想到是不是后世的粤语就是保留了古代发音的地方方言呢?那么其他方言又是什么情况?想到此,范昭问道:“更古的古代,人们怎么说话的,你知道吗?”春兰道:“我学得不多,不过几年前一位老先生曾教过我用古音念《诗经》,我学给你听。”说罢春兰用一种很奇特的声音念了一段《诗经》,听得范昭大大地皱眉,怎么诗经用古音念出来听起来竟然像俄罗斯语!半晌,范昭问道:“春兰,你确定古人真的这么说话?”春兰点点头,道:“根据书中的记载,就是这样子的吧。”范昭大晕,道:“穿越小说原来都是假的,不管是谁穿越到战国,都只好扮做聋哑人了!幸亏本少爷我穿越得近才没事!”春兰听不懂范昭的话,瞪着大大的眼睛问道:“少爷你怎么了?你当然没事,不要吓我好不好?”
范昭醒悟过来,道:“没什么,春兰,你说现在这个很流行?”春兰道:“是呀,现在流行考据之类的学问,夫子文人都喜欢这些,非常深奥的大学问呢。”范昭有些颓然。范昭当然知道,清代以来,由于文字狱的原因,学术界受到压制,大家开始倾向于比较“安全”的学问,因此考据之类的研究大大盛行,而其他方面不说发展,甚至退步了。这不能不说是整个中华民族的悲哀,当然不是说考据不应该,而是如果全体读书人都只热衷于这些,那么谁来发展科技?而科技落后是中国落后于世界的主要原因。想到此,范昭不禁吟道:“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春兰见范昭脸色阴晴不定片刻,忽然口占一绝,惊讶非常,细细品味,虽然不太明白,但觉得此诗不同平常,于是道:“相公,你此诗似有雄心壮志在胸中,可是想到了什么?”范昭听了春兰发问,忽然醒悟自己把龚自珍的诗穿越到现在了,恐怕此时龚自珍还没出生呢!
春兰的发问让范昭忽然思考起来:“自己穿越到大清到底来做什么呢?”范昭转头目光灼灼看着春兰,心里有些得意,暗想:“这样色艺极致的女子,竟然是我的妻子!上天真是待我不薄。难道我来大清就是为了娶上几个如花似玉的老婆,过上几年富贵生活?还是要完成什么壮举?一觉道人既然说不可改变历史,那么到底自己的使命是什么呢?”
这时,一个小丫鬟来报:“少爷,刘墉刘大人来访,正在大厅候着。”范昭又惊又喜,连忙整衣衫来到前厅。去年十一月初八,七星楼改造完毕后,范昭将闲院改名秀苑,与妻妾住了进去。是以范昭的宾客往来不去范府,而是直接到秀苑。这样倒好,合了范晔和玉娘的清静之意。为防止“举孝廉,父别居”之类的闲话,范昭自称秀苑来范府的后花园,修了一座人行天桥和一个地道,与范府相连。
刘墉和范昭见礼坐下,范昭问道:“表兄别来无恙,什么风把你给吹来啦?”刘墉笑道:“表弟在温柔乡乐不思蜀啊,我调任江阴学政为官了。”范昭笑道:“表兄升官了,可喜可贺。”刘墉呵呵一笑,道:“已经拜访了学政大人,只等学政大人安排事务。”范昭道:“表兄年经轻轻,才华横溢,表舅又深得皇上信赖,表兄前途不可限量啊。”刘墉春风得意,给范昭一捧,不禁有些得意。兄弟俩闲聊一会,刘墉和范昭去了书房,正色道:“表弟,我此来身负皇命。皇上有密旨,请接旨吧。”说着从袖筒中取出巴掌大小的一份卷轴。范昭跪下接过密旨,见上面写道:“命,江阴孝廉范昭即日起程秘密寻找吕四娘取回先皇人头。钦此。”下面盖着乾隆的御印。范昭看了又看,确信自己没有看错密旨,苦苦一笑,心道:“刚才还在思考人生使命,这就摊上大事了!”
刘墉看见范昭脸色不好,忙道:“表弟,没事吧?”范昭一摆手道:“信息量有点大,一时适应不过来。”刘墉没有介意所谓“信息量有点大”是何意,安慰道:“皇上说了,表弟有困难尽管提。”此言正中范昭下怀,范昭问道:“雍正的人头真是吕四娘取走的?”刘墉道:“侍卫总管舒禄说,先皇之死并非暴病,而是被害身亡。弑君的凶手是以前的血滴子周侗和他的弟子吕四娘。今上继承大统之后,曾经派吴武德、水行天两位大内侍卫寻找,但是人如泥牛入海,只回来两个随从。这事就耽搁下来。如今过去十六年,皇上始终不能忘怀,所以现在命你去寻找。”范昭脱口问道:“为何要我去找?”刘墉道:“舒禄大人说,皇上认为当今世上只有你可以完成这个使命,别人都不行。”范昭苦笑道:“这是何道理?吕四娘武功高强,我一介书生,见到吕四娘只有逃命的份。”刘墉道:“皇上差表弟办这件密事,自有皇上的道理。我们做臣子的,为君分忧是本分,当赴汤蹈火,万死不辞。”范昭道:“我范家是‘抗清三公’之后,对朝廷的忠心万万比不上你。”刘墉一愣,心道:“这话也就是你范昭敢说!你这意思是不肯去呀,怎么办?”刘墉何等机敏,眼珠一转便有了措辞,道:“皇上刚刚修建三公祠,你这个‘抗清三公’之后,皇上不但不避忌,反而给你祖上彰显德名,表弟何出此言哪?”
此番道理过硬,但是难不着范昭(许时今)。范昭哈哈一笑,道:“文武百官那么多,难道就没有人为君分忧?我一个不出仕的孝廉,怎么就非我不行呢?表兄你休要再提。”刘墉道:“表弟说得不错,只是皇上待表弟极好,别人看着眼红哪!就说春兰这样的大美人,皇上赐你为妾,不能不说皇恩浩荡吧?再者,若论私交,皇上对你也是够朋友,够义气了吧?”刘墉把事先准备好的说辞一一道来,范昭无言以对。要知道,君臣之间讲‘私交’,这在纲常分明的清朝是无法想象的。要知道那时候对皇帝只有讲忠心,没有跟皇帝讲义气的。所谓男女人之大欲,刘墉提起春兰,范昭果然面色微动。刘墉乘胜追击,道:“表弟啊,皇上也是为了尽孝。我朝以忠孝立国,寻常百姓尚重孝心,皇上更得作出表率。孝感动天,我相信表弟你一定可以完成皇命的。”
刘墉一番说辞,句句在理,但是最后一句忽悠性质太过明显,范昭在21世纪是做销售的,这种技巧也用得很熟练,哪里会吃这套?范昭道:“皇上孝感动天。刘墉刘大人你去,也一定能行。”刘墉面色一红,语为之一塞。范昭看在眼里,颇感得意,拿起茶杯慢慢地品茶。刘墉看范昭得意的样子,只好亮出底牌,道:“表弟,不知你是否关心时事?”范昭道:“何事?”刘墉一本正经道:“皇上去年南巡回京后,以为天下太平。孰知,八月,齐召南密报发现云南游学秀才携带伪奏稿,假托孙嘉淦大人之名,诽谤皇上有五大过,十大不解,极尽诡诈恶毒。皇上不信,命云南巡抚硕色查访,果然查到大量伪奏稿,冒充邸报流传。皇上龙颜大怒,急命严查。过不几天,山东巡抚准泰上报曾在四月见到过伪奏稿。皇上大怒,质问准泰四月就见到伪奏稿,为何今日才报?以玩忽职守罪名革职赐死。现在各地都在抓人,不论商人、官员还是读书人,只要和伪奏稿有关,一律抓起来审问。”
范昭低头小饮一口,皱眉暗道:“伪稿案终于爆发了,怎么和齐召南联系上了?该不会是九阳会搞出来的吧?假设真是九阳会搞出来的,如果一年前在万里红山庄调包乾隆的计划得逞,回到京城的应该是假乾隆。然后伪稿案爆发,假乾隆龙颜大怒,大开杀戒,就可以借口有人怀有谋逆之心,杀光满清官员和有篡位可能的皇族,这……”范昭不敢再想下去了,隐隐为范西屏担心起来。
范昭故作平静,道:“此事闹得沸沸扬扬,我只是道听途说,不知详情如何?”刘墉道:“湖北巡抚恒文在汉口拿住天源行老板陈俊臣,江西客人左羹陶,朱步兰,伙计金汝政、江舜五传播伪奏稿,看起来像是源头,正在加紧审问。其中金汝政家有禁书《推*背*图》,与伪奏稿一处收藏。另有龙乾惕,是老童生,年七十余,收藏伪奏稿,皇上忌讳他的名字引用易经乾卦爻辞,‘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不知忌讳,已经按大不敬罪问斩。湖北杨烟昭,查出卦图文字悖逆,巡抚恒文抓获,已经杖毙。最令人震惊的是,江南提督吴进义乃朝廷一品大员,竟然被举报观看伪奏稿,现在还在审问中。”范昭皱眉道:“什么?江南提督也被抓了?”刘墉道:“可不是,吴进义颇有战功,每日以整饬军务为事,按理不会参与这样的事。江苏巡抚庄有恭认为有冤情,但是前任巡抚雅尔哈善力证其罪属实,二人争持,两江总督尹继善也无法善了,最后上疏皇上,认定吴进义有罪,结果皇上批复说尹继善应该早知此事,此时才报,显然是为下属遮掩。尹继善跳进黄河也说不清楚,只好上表请罪。”
(注:此时江苏官场已经发生重大变化,原两江总督黄廷桂调任陕西总督,原江苏巡抚雅尔哈善调任浙江巡抚,新任总督和巡抚是尹继善和状元庄有恭。)
范昭叹道:“这样下去,人心惶惶,怎么得了,皇上这不是落入奸贼的圈套中了嘛?!表兄,我听说今年浙东大灾,有人抢米成风。”刘墉捶胸顿足,道:“不仅如此呐!浙江温台县发生贫民抢米,河南学子出现罢考,陕西扶风有刁民对抗官府,拒不交粮,更有甚者,安徽马朝柱招军造反,公然占领山头,自命天子。现在官军还在围剿。”范昭道:“这样不行啊,天下大乱,奸贼就高兴了。”刘墉尴尬一笑,小声道:“是。现在皇上是被气疯了。如今上到一品大员,下到贩夫走卒,惶惶不可终日。满朝文武,无人敢劝谏,都怕惹祸上身哪!”范昭道:“不是有个孙嘉淦吗?”刘墉嗤笑道:“伪奏稿就是托他之名,他避嫌还来不及呢。”范昭道:“这可坏了,难道就这样乱下去吗?”刘墉叹道:“如今只有等皇上自己清醒过来了。表弟,我为你担心啊。”范昭微微一怔,道:“怎么讲?”刘墉道:“此时皇上下旨给你,你若抗旨,实为不智啊。”范昭默然,暗暗觉得刘墉的话有道理,虽然范昭相信自己与乾隆的交情深厚,可谓久经考验,但是,乾隆现在气坏了,自己抗旨实属不智。刘墉察颜观色,知道范昭已被说动,赶紧趁热打铁,道:“如今皇上正在气头上,朝廷上下没有一个人敢说个不字,表弟……”范昭叹口气,道:“好吧。为了父母妻儿,我接旨就是了。”刘墉大喜,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兄弟你这就对了。”说完,刘墉发觉手心捏出了汗。
范昭决定已下,心头反而一松,笑道:“表弟,找吕四娘索要先皇人头凶险万分。老大叫你于端午节传密旨,怕是示意我学屈原吧?”刘墉也笑道:“表兄言之有理。忠君为国,乃臣子大义所在。”范昭心里真嘀咕:“我已经做过一次屈原了,难道还得再做一次?做屈原没问题,也得看值不值得。民若贵,君亦贵;民若轻,君亦轻。”(范昭转生屈原之事,请见卷四《番外特刊二:跨越五千年的对话》)
异史氏对范昭的“嘀咕”大赞!
注:历史上的伪稿案:乾隆登基之后一改雍正时期的严峻政治风气,采取宽仁政策,政治气氛宽松。在此背景下,乾隆十五年开始民间流传假托谏臣孙嘉淦之名的伪奏稿,内容抨击张廷玉、鄂尔泰等大臣,更指斥乾隆执政以来有五大过、十大不解,内容涉及孝贤纯皇后丧期剃发事、金川不该用兵、张广泗冤死等。乾隆震怒,认为国内有质疑他执政正当性的势力存在,大规模查捕传播伪奏稿人员。因此导致社会一时动荡,乾隆无法查到伪稿源头,但是国本已经动摇,最后只好以江西刘时达、卢鲁生为罪魁祸首了解此案。虽然伪稿案暂时平息,但是乾隆对政敌的新一轮打击却刚刚开始,不久胡中藻文字狱就爆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