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夜房话窗外有耳说姻缘主婢交心
胜江楼。
范昭将脚泡在热水中,秋儿用毛巾细细擦洗。范昭道:“秋儿,天天都是你给我洗脚,我心里着实过意不去。明儿买个小丫头,服侍你。”秋儿忙道:“婢子服侍少爷,原是应该的,少爷别另外弄个丫头来,婢子好生不习惯。”范昭道:“今晚你一直在游船上操劳,回来还要给我烧水洗脚,服侍我睡觉,累着你了。”秋儿笑道:“少爷,过了子时,应该说昨晚了。其实,我和云姐姐在游船上,帮不上忙,没做什么事,我们坐在船头看了一晚上的表演。”范昭道:“哦。你觉得演出好看吗?”秋儿道:“太好看了。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看这么精彩的表演呢。月姐姐也说好看呢。”范昭道:“好。看来,今晚的票价,那帮乡绅是压不住了,而且这票价会一天比一天高。明儿给许叔说,实行实名制,在票价后面注明入场者名字,谨防黄牛党。”秋儿一脸奇怪,问:“少爷,黄牛党是什么?”范昭笑了起来,说:“黄牛党就是票贩子,通过非法的手段囤积居奇,扰乱社会正常经济秩序,赚黑心钱。”秋儿摇摇头,说:“少爷学问高深,婢子不懂。低买高卖,是商人的规矩,本无不可。只是一味想着赚钱,囤积居奇,就不应该了。不过,少爷,江阴民风朴实,能出得起钱买票的都是绅士,应该不会做出这种倒卖戏票、有损体面的事儿吧。”范昭想了想,道:“秋儿说的对,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应该大度些,相信他们。”
云梦月躲在窗后,把屋里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心道:“范昭不傻呀,聪明着了,这么会算计。他会不会是在我面前故意装傻?再听听。”
秋儿道:“少爷,你不想着给小姐留张票?”范昭一怔,说:“这倒没想过,我以为你家小姐喜欢清净呢。天光了给许叔说,给娘子留张最好的票,别人出多少银子,我们也出多少银子。”秋儿笑道:“小姐抛头露面,确实不方便。”范昭道:“有什么不方便的。天亮了,叫张仁传口信给娘子,义演活动随她观看,如果不方便,就女扮男装。”秋儿嘻嘻笑道:“少爷真疼小姐。”范昭道:“秋儿,难倒我不疼你吗?待我十番棋赢你家小姐,和你家小姐做了真正夫妻,我要你陪,你可不许躲了。”秋儿晕生双颊,轻声道:“少爷对秋儿的心意,秋儿知道。少爷若是觉得夜深寂寞,可找月香或是红儿相陪,她们一定愿意,小姐也不会说什么。”范昭一怔,道:“这是什么混帐话。秋儿,以后不许你说这些胡话。”秋儿嘻嘻笑道:“大户人家的丫头,被主子偷摸,是很平常的事。一般丫头,若是不能在主子家混个姨娘或是姑娘什么的,过了二十,就要被放出去了。若是父母没钱赎身,就要卖给别人为妻为妾。运气好的卖给穷书生为妻,运气不好的卖给市井之徒,这辈子就苦了。”范昭想起《红楼梦》里的鸳鸯,说:“也有丫头有志气,守身如玉。”秋儿道:“那是。但凡不肯顺从主子的,日子就要难过了。”
范昭默然,心想:“仗着势力欺负人,无论古今都有。”范昭忽然问:“秋儿,我家可曾卖过丫头?”秋儿抬头看了范昭一眼,道:“听李义哥说,夫人去世后,老爷遣返了府中所有的丫头,只留下几个仆妇做厨娘。夫人的贴身丫头芳苓,带着几个婆子和仆妇去了幽园,给夫人守灵。有些丫头不愿走,就嫁给范府的下人或雇户为妻。李义哥和张仁哥的娘子,就是当年侍候夫人的小丫头。李义哥说起他的娘子,一个劲夸呢。象范家这般富而有德,在江阴也不多见。”
云梦月听到这,暗道:“原来范家是真仁义,我还担心范昭会找机会贪义演的钱。看来,我想多了。奇怪,我这么关心范昭干嘛,我已经找到梅儿,找机会带走梅儿就行了,瞎操这个心干嘛呢?”
范昭道:“我父亲只娶了我母亲。我比不上父亲专情,这辈子有你和娘子,就心满意足了。”秋儿往洗脚盆里掺了些热水,道:“少爷是情种,这一生不可能只有两个夫人的。”范昭奇怪,问:“你怎么说我是‘情种’哪?”秋儿嘻嘻笑道:“是小姐说的。小姐说少爷英俊潇洒,温柔体贴,很招女孩子喜欢。不过……”秋儿忽然住口不说。“不过什么?”范昭忍不住紧问一句。秋儿瞥了一眼范昭,笑嘻嘻的说:“若是再风流倜傥,可要害了许多女孩子了。”范昭有些不悦,说:“秋儿,我看汪公子就是英俊潇洒,温柔体贴,风流倜傥,怎么富丽画舫的四朵名花,都不喜欢他?”秋儿道:“这个婢子就不知道了。婢子想,汪公子虽然有才情,但是不如少爷你踏实,所以那四位姐姐不敢以终身相托。”范昭笑了起来,说:“秋儿,娘子经常说我油嘴滑舌的,今儿你倒说起我‘踏实’来了。”秋儿道:“少爷是在自家人面前油嘴滑舌,在外面人那可都是规规矩矩,老老实实的。”
云梦月边听边想:“原来范昭不是个登徒子。他千方百计把陈家小姐娶过门,至今仍未同房,还要与陈家小姐赌棋,赢了才能做真夫妻。方才我说范昭不傻,现在看范昭,又有些傻气。”
范昭道:“子曰,‘君子好美,但求之以礼。’我以礼相求,娘子一定会被我的真诚所感动。”云梦月一听,差点笑出声来,不觉头撞在窗上,发出声响。范昭问:“谁在外面?”云梦月见无法躲避,索性大大方方走了进去,脆声道:“少东家,是我。”范昭问:“云姑娘,这么晚了,你不去睡觉,在外面做什么?”云梦月道:“我铺好床被,上来问秋儿妹妹,要不要现在去歇息?”范昭闻言,以为云梦月刚刚上楼,没有听到他和秋儿的说话,心中一宽。秋儿道:“月姐姐,我忘了告诉你,我要侍候少爷,你自己去睡罢。”云梦月假装不好意思,说:“原来如此,那我下去了。”范昭忽然想起,道:“云姑娘,你昨晚算加班,我会叫许叔加倍给你工钱的。”云梦月心一颤,转过身来,问:“少东家可是想我早点回家?”范昭忙道:“没有。云姑娘想在范府做多久,就做多久。只是云姑娘额外付出的劳动,是要加倍给钱的。”云梦月叹口气,说:“该分别时自然会分别,小女子这厢谢过少东家了。”云梦月向范昭盈盈一拜,走出房外。
秋儿拾起毛巾,拧干水,道:“少爷,月姐姐喜欢你,你不如娶月姐姐做侧室罢。”范昭脸一沉,道:“瞎说,云姑娘这等人才,将来自会有疼她的好夫婿。”秋儿不再说话,抬起范昭的左脚,用毛巾擦干。云梦月虽然下了楼,却将秋儿的话听得清清楚楚,一时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思想。
范昭躺在床上,睡不着。秋儿洗了脚,睡在外房临时床铺上。范昭道:“秋儿,困了么?陪我说说话。”秋儿应道:“少爷不睡,婢子自然不会睡。少爷想说什么,莫不成是想问月姐姐的事?”范昭道:“不是。我在想,为什么男人可以三妻四妾,而女人就要从一而终呢?”秋儿噗哧一笑,道:“少爷说话可真逗,若是女的也象男的一样,谁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范昭面一热,说:“我觉得,男的也只能娶一个妻子,不应该纳妾呀什么的。男女应该平等。”秋儿笑道:“方才少爷还说要收婢子……”秋儿不好意思,住口不说了。范昭听懂秋儿的话,察觉到自己自打嘴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秋儿叹了口气,道:“婢子听一莲师太讲,生命是平等的,但是由于人世间善恶有报,如影随形,所以不同人的福分大小不一样。有当官的,就有做老百姓的;有做富人的,就有做穷人的。无论人贵人贱,都要行善积德,才能自求多福。通常啊,转生成男人的,都是前世积了福气。女人做了男人的妻子,是要报丈夫前世的恩德。”范昭插言道:“你这是封建迷信,不可信。”秋儿一蹙秀眉,道:“少爷,婢子觉得师太讲的是真的。”范昭理智起来,道:“那你说说,师太怎么讲的。”秋儿一展眉,道:“讲了很多啊,小姐和婢子都听得入迷了。师太说,远古三皇五帝时期,帝与万民亲,那时人对人都是极好的。自商周起,人心杂乱了,欲望多了,善与恶的表现越来越分明,不同人累积的福德差距越来越大,社会就慢慢分化出三六九等人来。周王制周礼,孔子倡仁义,其实是在约束杂乱了的人心。”
范昭猛然想起《圣经》中记载亚当和夏娃偷吃了禁果,明善恶,知羞惭,心灵变得杂乱了,被上帝赶出了伊甸园,开始了苦难相伴的人类生活,不由信了秋儿三分。
秋儿继续道:“周礼规定人了的行为,越过了就算是失礼失德,所以孔子一心想要恢复周礼。帝王和达官贵人,福份大,责任也大,应作世风道德之表率。若是做不好,不但自身失大德,死了还要被阎王爷追责的。一般寻常百姓,福份小,责任也小。明清有定制,妻与夫平。寻常百姓,若妻不生子,夫年过四十后才能娶妾。‘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妻子允许夫君娶妾,是为了全夫孝义,并不是纵容夫君贪恋美色。但是世上多有贪心男子,只想着要自己的妻子三从四德,却不自谨己身百行,一心想着荣华富贵,娇妻美妾,坏了世风道德,等到两眼一闭才从梦中醒来,那时悔之晚矣。”
范昭想起中学时曾读过一篇黄宗羲所写的古文《原君》,不由又信了秋儿三分。秋儿又道:“天地有阴阳,人分男女,各守其道,各尽其责,则天地固,万物常新。帝王将相、王孙公子皆读《四子书》,若善养浩然之气,守住纲常,又怎么会为美色所动呢?昔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君子守礼,必不贪恋美色。帝王何须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达官贵人又何必娶上三妻四妾呢?”
范昭道:“是。后世小儒,多误言圣人之说。如‘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就是写小说的人胡乱编出来的。秋儿,照你说,我欲养浩然之气,只能娶你家小姐为妻了。”
秋儿乐出声来,道:“少爷,小姐说你是情种,这辈子只怕真得有三妻四妾呢。若是上天定的,少爷不上依天意,只怕不行呢。”
范昭奇了,再问:“秋儿,你家小姐怎么说我是‘情种’呢?我觉得自己不是。”秋儿笑道:“三个月前,少爷陪小姐回娘家。曾有一日,少爷要小姐算算命,什么时候能够抱上大胖小子。当晚,小姐去母亲那要到少爷的生辰八字,用《周易》推了一番后,说少爷天命古怪,是情种转世。”范昭省起,那日陈慧殊在看《易经》,说围棋交易变易,与《易经》有关系,自己一时打趣之言,不想陈慧殊竟然当了真,找来他的生辰八字推算一番。
范昭又问:“秋儿,你家小姐出嫁前,没有用《易经》推算我俩的亲事吗?”“没有。”秋儿答道,“小姐出嫁,一是为了尽孝,让母亲安心。二是为了报答范家救济陈家危难之恩。”范昭叹口气,道:“那是我的不是了。小姐不喜欢我,只管不嫁就好了,这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强扭的瓜不会甜的。”秋儿奇怪,问“少爷不是一直想娶小姐吗?怎么又说出这番话来?”范昭道:“我是说,青年男女,应该自由恋爱,两情相悦,婚嫁才会幸福。”秋儿笑道:“少爷的想法当真有点古怪,也难怪小姐会说少爷‘古怪’呢。婢子读《诗经》,知道远古人本是恋爱自由。《诗经》有说,‘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可见那时的男男女女、情情爱爱是相互尊重的。后来人弄弄弄,不知道怎么弄成今天这个样子了。”范昭道:“嗯。有爱情基础的婚姻,肯定比没有爱情基础的婚姻幸福。”秋儿道:“那倒不一定。小姐说,恩爱夫妻,恩在先,爱在后。夫妻之间,首重一个‘恩’字,这样即使将来白首没齿,也不敢相忘也。”
范昭回想21世纪,男男女女都在强调着爱情是如何重要,却多历情变。情变中,伤害自己最深的人,恰恰是自己最爱的人,正应了那句“情到浓时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范昭觉得秋儿说的句句在理,自己进化了273年的头脑反驳不了,惊诧于秋儿的智慧,对秋儿说的话信了个九成九。
秋儿见范昭不说话,以为范昭不开心了,就说:“少爷,师太讲,人与人之间是个‘缘’字。自古‘千里有缘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小姐既然嫁给少爷,与少爷肯定是有缘的了。再说,人的一生已经在阎王爷的生死簿上写好了,人什么时候发达啊,什么时候受难啊,都是命中注定的。所以啊,婚姻看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其实也在天定之中,只不过上天换了一种安排。小姐和少爷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其实心中是喜欢少爷的。只是当年陈老爷指腹为婚,小姐为信守父亲诺言,没奈何罢。今儿小姐嫁了少爷,少爷与小姐举案齐眉,恩恩爱爱就好,其它的什么都不必去想。”
范昭记起游地府时,阎王曾说自己是百花谷仙人历应情劫,且言情劫天数有变,让他本已绝望的心又生起一线希望,一直期待着陈慧殊不会出家,与自己共圆夫妻情。今听秋儿说自己命中注定有三妻四妾,不由高兴起来,又问:“秋儿,你说娘子用《周易》推算我的生辰八字,说我天命古怪,究竟是怎么回事?”
秋儿道:“婢子问过,小姐不肯明言。少爷想知道,何不去问小姐?或者,找个道行高的算命先生,算一算。”范昭忽然想到一觉道长,说:“那个一觉道长肯定知道,下次遇到他,一定要问清楚。”秋儿道:“一觉道长好象是得道之人。得道之人往往口紧的很,不会轻易说出天机吧。”范昭道:“我和一觉道长是故人,他会说的。”范昭虽然嘴巴这样讲,但是心里没有一点底,而且又不知道什么才能遇到一觉道长。范昭想来想去,还是觉得问陈慧殊容易些,但是害怕陈慧殊知道自己的底细。秋儿忽觉眼皮沉重,打了个哈欠,说:“少爷,婢子真困了。”范昭微微一笑,柔声道:“好秋儿累了,那就好好睡吧。”秋儿嗯了一声,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