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回胜江楼范昭弈胜评前贤智者见智
中秋三天小假转眼过去,在欢乐中,人们很容易忘记时间的流逝。
翌日清早,范昭去了赈灾义会,结算了常州戏班的费用;又去粥厂和范家宗祠工地转了一圈,见一切正常,就去了胜江楼。中午和范老爷吃饭时,把邀请施襄夏来家中教棋的事说了。范老爷没有异议,只说“小夫妻玩笑,不要当真”。
范昭中午在胜江楼小睡一会,下楼时,瞧见贾大和黄二候在五楼服侍,就询问他们差事做得如何。贾大道:“回少爷。刚入胜江楼,乐掌柜安排小的和黄二在一楼做跑堂伙计,七天前调小的和黄二在四、五楼做伙计,专门给下棋的客人端茶送水。事情不多,工钱和福利很好,小的很满意。”
旁边一棋客说:“胜江楼的差事在江阴是最好的,若不是范少爷罩着你们,你们二人休想进来。”二人点头哈腰,唯唯诺诺。范昭见二人一脸老实,道:“那日钱员外说了,你们二人须得诚心向善,痛改前非,也好娶个媳妇,传宗接代。”黄二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小的再不肖,也不能断了祖宗的香火。”
范昭点点头,忽然看见贾大的脖子上似有伤痕,心中奇怪,问:“贾大,你脖子怎么受伤了?”贾大一脸尴尬,答道:“回少爷,小的逗猫玩,不小心给猫抓伤了。”范昭道:“给猫抓伤了?你不会是想偷别人家的猫吃吧。别再弄出什么漏子,否则,我可帮不了你。”黄二问:“少爷,最近有没有一个大汉找你呀。”范昭一怔,道:“大汉,什么大汉?你们是不是又去赌钱了?”贾大忙道:“没有没有。是有个大汉想去粥厂,向小的问路。”范昭道:“哦。如此甚好,你们老老实实的,有范家在,就有你们的差事做。”二人连声谢过。
旁边那棋客道:“范少爷把这二人管教好了,算是给我们江阴除去一大祸害。”范昭面一热,心想:“原来范昭以前是这么让乡邻痛恨的。不过,本人许时今,穿越过来,给江阴乡亲除了三个祸害,这件事做的有意义。”棋客道:“范少爷三败嘉兴张朝宗,为江阴棋士争了口气,我等对范少爷仰慕万分,不知范少爷能否指导一局?”
范昭忖度:施襄夏一时请不到,不如先和这些人练练棋。便与棋客客套一套,找了一个靠窗的桌子下了起来。棋客叫顾念言,原来他父亲是本地一棋迷,特崇拜唐朝著名国手顾师言,所以给他取名叫顾念言。顾念言也给他父亲争气,长大后,与谢安称雄江阴。上次张朝宗到江阴,一来会会江阴棋客,二来遵父命顺道拜访范老爷。张朝宗到了江阴,住在范家福来客栈,先去胜江楼下棋,连败顾念言和谢安。就在江阴棋手彷徨之际,十年不下棋的范昭三败张朝宗,张朝宗一气之下,也不想去拜访范老爷了,径直返回家乡。
江阴棋士已经将范昭看作领袖,所以顾念言恭恭敬敬执白先行。谢安也在场,与众棋客摆棋研究。
贾大把黄二拉在一边,问:“你犯傻啊,干嘛要把大汉的事说出来?”黄二道:“我见少爷关心我们,所以一时漏了嘴。再说,少爷是喝了花大姐的回春酒才去找梅儿。冤有头,债有主,大汉要找人算帐,应该找花大姐和刁县令。”贾大骂道:“你浑蛋。如果我们不怂恿花大姐,花大姐有胆子给少爷喝回春酒?再说了,花大姐、刁县令、少爷,和那个大汉,哪一头我们都惹不起。这些事我们要装傻,明白不?难得有这么一份好差事,在胜江楼干上两年,就可以买房娶媳妇了,你别害了我。”黄二连声说“是”。贾大又道:“不知那个大汉寻到梅儿没有,老天保佑,让他早点离开江阴,别再找我们什么麻烦才好。”黄二一脸恐惧,道:“是。那大汉不知往我们身上洒了什么粉,奇痒难耐。瞧你脖子,现在还看得见伤痕。”贾大道:“说不定是我们以前做坏事太多,遭了报应。没准这世上真有鬼神。黄二,今后我们可千万别再做坏事了。”
开局之时,顾念言对小飞挂己角必应以镇神头,以示对顾师言敬重怀缅之意。镇神头的下法,在现代对局中很少见,通常判断为略损实地。后明末国手过百龄演化为倚盖,一直流行到今天。如图,黑1挂时,白下A为镇神头,下B为倚盖(压长)定式。
关于镇神头,历史上流传一个关于顾师言的故事。据唐苏鹗《杜阳杂编》记载:唐宣宗时大中中,日本国王子来朝,献宝器音乐。上设百戏珍馔以礼焉。王子善围棋,上敕顾师言待诏为对手。王子出楸玉局,冷暖玉棋子。云:“本国之东三万里,有集真岛,岛上有凝霞台,台上有手谈池。池中生玉棋子,不由制度,自然黑白分焉,冬温夏冷,故谓之冷暖玉。又产如楸玉,状类楸木,琢之为棋局,光洁可鉴。”及师言与之敌手,至三十三下,胜负未决。师言惧辱君命,而汘手凝思,方敢落指,则谓之镇神头,乃是解两征势也。王子瞪目缩臂,已伏不胜。回语鸿胪曰:“待诏第几手耶?”鸿胪诡对曰:“第三手也。”师言实第一国手矣。王子曰:“愿见第一。”对曰:“王子胜第三,方得见第二;胜第二,方得见第一。今欲躁见第一,其可得乎?”王子掩局而吁曰:“小国之一,不如大国之三,信矣。”
今好事者撰有顾师言三十三镇神头图。
据日本学者考证,这次中日围棋对抗赛实有其事。日本史学家渡部义通曾在《棋道》杂志上发表《古代围棋逍遥》一文,称:“日本王子可能是高岳亲王(平城天皇的儿子)。高岳亲王於仁明朝承和二年(835)随十三次遣唐使入唐,前后在唐共四十五年,而大中年间他自然在唐。”古代棋风重攻杀,有时一开局便互相扭住不放,杀去一块便大局已定。否则,按现代通例,第三十三手尚在布局阶段,决定胜负言之尚早。
后人也有用王积薪“一子解双征”的棋局来附会,但王积薪的棋谱是四十三着。
“一子解双征”指的便是图中白43这手棋,这确实是一着左右逢源、一箭双雕的好棋,同时解救了白两侧的征子,黑方无棋可下,只有俯首称臣。
范昭和顾念言鏖战近一个时辰,下了精彩激烈,弈249手,范昭以一个子惊险胜出。谢安走了过来,说双方战斗错进错出,互相创造了不少获胜机会,也都失去了不少获胜机会。范昭笑道:“围棋对局中谁都会出错,给对方反击、捡漏、翻盘的机会,除非双方实力悬殊。这盘棋顾兄给了我很大的压力,赢得侥幸。”顾念言道:“哪里哪里。没有范兄的步步紧逼,我也发挥不出自己水平的极限。”谢安道:“对战中要创造机会,抓住机会,双方都需要相当的棋力和水平。若是一方太弱,自然造不成冲击,形不成压力。”范昭大笑道:“讲句笑话,围棋呢,就是比谁下得臭,谁最后出了臭着,谁就输。”众人听罢,哄堂大笑。
范昭灵机一动,心想:“如果让这帮大清古人评评21世纪的棋谱,不知会是什么样子?”范昭道:“我偶得一东瀛棋谱,请诸位看看下得怎么样。”顾念言道:“唐朝国手顾师言,以镇神头三十三着胜日本国王子。小国之棋,岂能与大国相比。”范昭微微一笑,心道:“再过两百多年,大国围棋就绝迹了,由小国围棋一统棋界。你们尊奉为圣人的黄范施,被大国职业棋手们贬为业5,和我水平差不多,这是你们做梦都想不到的。”范昭记起电视上某著名讲棋人(职业七段)的一局执黑赛局,摆了出来。众棋客一边看,一边纷纷惊奇叫道:“这下得是围棋吗?当冲不冲,当断不断,太软弱!是日本小孩子下得吧!”范昭暗暗为此职业棋手叫屈:“您下的围棋摆在大清茶楼,竟然被寻常棋客视作小孩子下的棋了。要知道,您可是能让我三四子的职业高手。”谢安道:“范兄,听闻东瀛有围棋四大家族,此局黑棋全盘无正确发力之着,跟着白棋亦步亦趋,水平差白棋太多,是正在学棋的童生下的吧?”范昭晒然一笑,道:“也许是吧。单从棋谱上看,你真能看出对局者的水平?”谢安笑道:“围棋又名手谈,我们看棋谱就象文人看文章一样,可以了解棋手下棋时的心态和思想。只是我水平低,看得不一定正确。”顾念言接过话头说:“若是范西屏、施襄夏这样的圣手,一定不会看走眼。”范昭点点头,道:“就如同一本《西游记》,不同人有不同的看法,文学水平越高的人,能够看出来的东西越多。”
大清座子围棋,和传承自日本的现代围棋确实是两个系统,虽然基本手法一样。但是行棋理念差异很大,有时甚至是相反的。比如,施襄夏在《弈理指归》中说,“使敌无大块及拆三之地,布局最醇。”显然,大清棋圣是有意不下大块连片的布局,这与日本平行型布局理论截然相反。就象中医和西医,都能治病,但是治疗理论和具体治疗手法,有着根本上的区别。所以,纯粹的中医和纯粹的西医互相之间是很难理解的,不可能结合在一起。谢安等人对21世纪职业棋手的低估并不奇怪,正如21世纪的职业棋手低估大清棋手一样。
日本井上家掌门幻庵因硕与秀和争棋失败后,曾经想来中国学棋,奈何天公不作美,渔船被风暴所阻,未能成行。幻庵因硕力量沉雄,假如不是从大清国手的棋谱中看出厉害来,绝不会冒犯日本的禁海令偷渡中国。然而,更早的日本江户时代的棋手本因坊家掌门察元(后名人)和井上家掌门春硕因硕,认为大清国手(包括施襄夏与范西屏)“大约三四段水平吧”(注)。显然,本因坊察元和井上因硕,看不懂范施力战的棋,才作出这样低水平的评价。
围棋有套路,习惯了围棋套路思维的棋手,是无法真正理解和掌握围棋的。
当年,日本人从中国学去围棋,并没有完全学懂,所以取消了势子+还棋头的中国古棋规则。在日本古棋规则中,变成了执黑先行不贴目。显然,日本古代棋手对围棋的先行效率认识不深,这与日本古棋注重边角、步调缓慢有直接关系。日本古棋开局几乎是清一色的小目布局,发展中诞生了著名的“秀策流”,后圣秀策执黑先行以一着“尖”而保持不败的美誉。日本人对围棋中腹作战的认识,直到1933年,吴清源和木谷实发布了《新布局法》,才有所改观。
在围棋的历史发展中,中国古人有没有想过取消势子呢?以我们祖先的智慧,应该想过,只是早早就被我们祖先否定了。
言归正传。
范昭道:“谢兄,与东晋名臣谢安同名,不知有何渊源?”
谢安答道:“家严给小弟取此名,一来祈求平安,二来不忘谢氏祖上名士名臣风流之意。”
范昭道:“当年淝水之战,东晋以八万人马,打败了号称百万人马的前秦八十万大军。当捷报传回建康时,谢安正跟朋友下棋,他随意看过后,便搁置一旁,继续下棋,似乎一切皆在意料之中。友人相问,他淡淡的说没什么,只是小孩子们已经把敌人打败了。据《世说新语》记载:“谢公与人围棋,俄而谢玄淮上信至,看书竟,默然无言,徐向局。客问淮上利害,答曰:‘小儿辈大破贼。’意色举止,不异于常。”
谢安呵呵笑道:“古人云,胸有惊雷而面如明湖者,方可拜上*将军。”
顾念言道:“‘融四岁,能让梨。’孔融是东汉名士文臣、建安七子之首,他为人耿介不捐,为把持朝政的曹操所憎恨。一次,曹操寻了个‘莫须有’的罪过,把他抓起来。这时孔融的9岁儿子和7岁女儿正在下棋,有人劝他们赶快逃命,兄妹俩回答说:‘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两人安安静静地下完一局棋,也被抓走,和父亲一起被杀掉了。”
范昭心生感叹,道:“围棋到底是什么,谁能说清楚呢?”
谢安道:“范兄所叹极是,围棋绝不仅仅是争胜负、定输赢的娱乐游戏。”
范昭算不上铁杆棋迷,在21世纪,工作之余偶尔会上网下一下,当作生活中的一种调遣。更多的精力,是放在赚钱买房结婚上。穿越到了大清,成了豪富人家的独子,生活无忧。为了与陈慧殊继续难以继续的爱情,也受社会弈风盛行的影响,开始从新审视起围棋。在与大清寻常棋手交手后,才发现大清围棋水平之高,远远超出自己以前的认识。尤其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小姐陈慧殊,对围棋的理解和认识,以及展现出来的实力,使范昭模模糊糊感觉到围棋似乎有着更深、更大、更广的内涵,存在着另外一条学习与提升之路。范昭心道:“围棋的奥义,也许只有施襄夏才能解开。”
注:江铸久九段著《清代大国手》作了如下记录:
十一世林元美曾有一文,题为《清朝的棋士程兰如之事》,载于1849年刊行的《烂柯堂棋话》。江户时代后期的弈者,对清朝国手们的棋力是如何判定的呢?因颇有一些意味,试做介绍。
“《画舫录》中说,‘程兰如的棋,不及施范。而象棋应称国手。(略)安永时期,刚有一部棋经之类的著作传到了江户。当时,本因坊察元和井上因硕,以及其他的前贤们,对大清的棋品进行了评论。据说因师匠烈元询之,因硕道,‘大约为三四段水平吧’。察元说”如此的话,我们应在其上啦!’烈元记得,谈及徐星友时,评价是‘以日本的风格来看似很精巧’。”(平凡社刊《东洋文库》)
江户时代的弈者对中国围棋的评价之低,包括对施襄夏与范西屏的评价,的确令人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