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时分,雨总算见停。
江州城渡口处,与平日里商船来来往往、长工奔走卸货的热闹景象截然不同,数十名官员整装齐侯,百名官兵挎刀戒备,视线可及之处一派庄严肃杀。
“大人,已卯时三刻。”
“大人放心,三日前就下令各路商船绕道,城中各要道也已派人严加把手。”
“甚好。”
雨棚处,再次确保一切妥当后,江州太守长舒一口气,又对身后两子叮嘱。
护国寺隶属江州,起源于太丨祖时期。
相传,当年护国寺还是一小山庙时,对逃难至此的太丨祖有救命之恩,后太丨祖得天下一直不忘昔年恩情,将这小山庙封为护国寺,世代享皇家供奉。
后太丨祖三下江州前往护国寺,曾言道“有禹当道,佛弥长存”,又在江州城内修了一座上水行宫,更让护国寺地位不可撼动,后世子孙秉持太丨祖遗训,执政期间也会来此聆听佛语。
不过经百来年传至先帝这一代,护国寺虽地位依旧崇高,但由于先帝本人并不十分推崇佛教,当时又恰逢西北战乱,便只派太子代为前往。
待太子登基,便是当今圣上,又时隔二十余年二皇子奉旨前往,其寓意不可言表。
太守恰逢在任上最后一年,是万不敢出一点纰漏。
辰时已过,还不见二皇子船队踪影,太守有些按捺不住,刚出雨棚谁想就同一男子打个照面。
男子年岁三十上下,身着深红麒麟踏云朝服,面容还算俊朗,但颧骨高凸略显刻薄。
“侯爷有礼。”
“大人客气。”
两人暗中打量,彼此皆处江州,但之前并无深交,甚至互相看不顺眼。
一个是寒门子弟,但官任太守,管辖一州,手握实权;一个是承袭爵位,本该高官厚禄,却因安王之乱牵连,被贬看守上水行宫。
晋远侯瞧不起太守出生,太守也看不上这“破落户”,但今时不同往日,晋远侯身为行宫官员,就比他人占了一步先机。
五年一度地方官员升迁、调任在即,太守有心升上一级,是以言语间比往常都客气三分。
晋远侯心中有数,他也不是没几分算计。
两人心照不宣,彼此已达成共识。
大人们之间暗潮涌动,身后少年们也不逞多让。
晋远侯亦带两子前来,太守两子听从父亲吩咐交好,但同这两兄弟接触时,明显又对长子慕旭阳热络些。
“听闻大少骑术一流,有空可否指教我等一二。”
“跑完马再去听风楼畅饮一番,岂不更快哉!”
晋远侯在江州地位尴尬,连带慕旭阳在圈子里也不上不下的,何时受过这等追捧!
“听风楼?”他眼眸一转,装作不稀罕模样,“倒没什么有意思的。”
“光喝酒确实无趣了些,不若去闻雨楼,那儿的琴姬可是一绝。”
“听风闻雨”皆为江州名楼,一在城东临江,以菜色闻名;一在城西靠山,以雅妓绝佳,且不论男女都谈得一手好琴。
“倒也可行。”
慕旭阳心痒痒的不再装蒜,“听风闻雨”二楼花费着实不低,以他的月钱可去不起。
“大少痛快,赶明儿咱们就约个时辰?”
“二少若得空也一同前去?”
太守次子眼底含笑,话音突然直指被忽视许久的少年——晋远侯嫡次子慕汐朝。
此子同慕旭阳非同母所生,他生母本是晋远侯原配,但因不受宠反让庶子生在前头,没过几年就郁郁而终,慕旭阳生母被扶正,他这正儿八经的嫡子倒屈居为次,事事被慕旭阳压一头。
“我……”
少年闻言抬头,露出精致至极、恍若水墨画般晕染的五官,乌发蓝衣,气质斐然。
“两位别费心了…”
两人眼中那抹惊艳,刺的慕旭阳很是不快,当即耻笑道:“我这弟弟可娇惯着呢,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今日若非父亲亲自开口,恐怕你们还见不着呢!”
少年呐呐似无从反驳,又低垂下头。
太守两子对视一眼,暗道传言果然不假。
两子同情由余,但利益当前,都默契的继续忽视少年,三人又很快说道一处去。
因此,谁都没瞧见少年眼中一闪而逝的冷意。
辰时三刻,旭日高升。
江面波澜兴起,象征皇家的“日耀旗”迎风乍现,一众巍峨船队缓缓进入众人视线。
迎面当头的大船遍体乌金,气势壮阔,船角飞檐上翘,船柱盘踞蛟龙纹,船身各处皆有铁甲重兵把守,后又有三只稍微小的船紧跟其后呈拱卫之势,无一不彰显天家气派。
有人咂舌:“好大的排场!”
晋远侯同太守对视一眼,也难掩其中震惊。
甲板上,禹璟瑶立在众人前,身着深紫蛟龙盘云礼服,头戴八宝衔珠金冠,腰间坠着的海东青玉佩栩栩如生,通身华贵尽显嫡皇子尊贵。
督骑卫副统领柏仲上前一步道:“殿下,船将靠岸,卑职等静候吩咐。”
禹璟瑶睨了他一眼,意有所指道:“昨夜下了一夜雨,扰的人都睡不好。”
督骑卫同禁卫军、御林军相比虽差了些,但也直属皇帝管辖,柏仲的存在多少有监视的意思。
柏仲心里一咯噔,面上却恭谦道:“殿下受累,不过确实雨太大,什么声音都听不清。”
禹璟瑶总算拿正眼瞧他:“一路劳烦柏副统领。”
柏仲躬身道:“卑职之幸。”
说话间,船停泊靠岸,禹璟瑶被簇拥下船,江州太守同晋远侯携众人躬身相迎。
“恭迎二皇子千岁!”
众人齐声高呼,同时号角长鸣,声势浩大,响彻云霄。
禹璟瑶宽袖中指尖微颤。
十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又历经一番生死。
此时,记忆中熟悉又陌生的画面重现,他才有了重生的真实感。
他闭了闭眼稳定心绪冲福海颔首,福海会意上前。
“众大人免礼!”并未有宦官特有的尖锐,反而透着一股浑厚低沉。
“下官晋远侯慕川见过殿下。殿下一路舟车辛苦,下官已命人安排好酒水,还请殿下暂移驾蓬莱阁稍事休息。”
众人刚起身,晋远侯已抢先一步上前献殷勤。
如今这架势,明眼人都能瞧出二皇子可不是一般的受宠!
太守心头大怒:这人忒不要脸!
几分浅显交情顿时烟消云散,太守也上前:“是,还望殿下赏脸。”
“晋……远侯?”
禹璟瑶声音有些发哑。
慕汐朝现在恐怕才十来岁,哪来的爵位继承?又怎么会在江州?
他几乎无法思考,将视线落在“晋远侯”身上。
“你是哪个!”
太守险些笑出声,敢情说了半天纯属白瞎。
众目睽睽下,晋远侯脸上有些挂不住:“下官晋远侯慕川,现任上水行宫主簿。”
慕川,先晋远侯,有子慕汐朝。
这样倒是说得通了。
他对此人也算有印象,但绝对不是好印象。
慕川继室李氏为武昌伯庶女,武昌伯又是三皇子的人,永平二十年特赦回京,通过老丈人投入老三麾下,这人本事没有却十分下作,有些上不了台面的勾当别人做不了他却能。
前世他同老三斗得激烈时,就被这人盯上过一次,虽不曾动摇根基,却被恶心的够呛。
更何况……
禹璟瑶眼神愈冷,因这人慕汐朝可遭了不少罪。
太守看足笑话才上前,道:“蓬莱阁离此地尚有一段路程,马车已备好还请殿下先移驾。”怕被拒绝,又道,“殿下放心,皆是素食,万不敢扰了殿下清修。”
“素食?”
太守年岁同晋远侯相当,但相比之下面容略显平凡,可胜在气质亲和让人无从生厌,便是讨好也用在点子上,若是个只知道巴结却没脑子的,恐怕怎么铺张怎么来。
禹璟瑶收敛心绪,微颔首:“有心了。”
太守心中大石落地,一笑连忙侧身引路,众人依次分开两边让道。
慕川吃了一闷瘪,却至始至终闹不清缘由,虽还跟在身侧却已排在外圈。
前面有多得意,现在就有多狼狈。
同理,这话也体现在慕旭阳身上。
江州两子早同他拉开距离,见他这幅姿态更是鄙夷,抬举两句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儿!
反而是他身侧少年,同为晋远侯之子,从始至终都垂首站立、神色平和,倒有大家风范。
太守两子不禁觉得看走了眼。
察觉到两人视线,少年并不为所动。
耳畔间,脚步声渐行渐重,大队人马距离不远,太守两子不敢再动作,连忙垂眸收敛心绪。
慕旭阳似没缓过神,还梗着脖子阴着脸,其他人也不提醒他,摆明是等着看笑话。
少年不禁皱起精致的眉,暗地里拱了拱慕旭阳胳膊。
他倒并非滥好心,只是一笔写不出两个‘慕’字,不愿无故惹祸上身罢了。
谁想慕旭阳本就气不顺,这下似找到发泄点,尽然用力反拱了回去。
少年始料不及,一下没站稳摔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