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北方的初夏还是有点微风。
姜素敏想,也许她再也看不到这颗金桂开的花了,还有那些山茶,她也不准备带到宫里。可以生长在宫墙外的花儿,为什么要把它带进围城呢?
按照规矩,宫里会宫妃在娘家的最后一晚,派两位女官前来侍侯。
一来是侍侯提点新晋的宫妃,免得来人迎接的时候,宫妃出什么差错。二来也是对外昭示一下皇家的威仪,今晚过后,就要注意君臣有别了。三来也是让六宫各局对新来的主子有些心理准备。
天将黑未黑的时候,派到魏国公府的两位女官已经到了,原本窦氏已经安排好这两位下榻的地方了,就打算让蔡嬷嬷领着她们去休息。
但是,两位女官都非常坚持,一定要先给未来的昭仪娘娘请安问好。
既然如此,窦氏便让蔡嬷嬷先把她们带到姜素敏的院子了。
这两位女官看着年纪都不大,一位看着冷漠,一位则平易近人得多。一进到院子,她们的目光自然地环视了一下四周,在窗台下一溜翠绿肥美的山茶身上划过。
恰好,姜素敏也闻讯走出了屋子。
这两位都把规矩实行到了极致,蔡嬷嬷介绍道“这就是二姑娘”的时候,就第一时间上前行了一个下位者面见上位者的大礼,这是一个标准的宫礼,只是她们口中称呼却是“姜姑娘”。
这就弄得姜素敏一愣了,条件反射地避开了身子,仅仅是受了半礼。
她第一反应是这个是下马威吗?
行的是宫礼,喊的是姑娘!
幸亏快速地避开了,不然指不定明天就有姜昭仪自视甚高、嚣张跋扈的传言流出。
她仅仅得了圣旨,玉印和宝册还没有到手,就意味着她这个昭仪当得不名正言顺,怎么可以大大咧咧地受了这个宫礼呢?
玉印和宝册对宫妃的重要性,不亚于玉玺对一个皇帝的重要性,那都是对身份的承认和权利象征。像是没有玉玺盖章的圣旨等同一张废纸一样,没有玉印和宝册的宫妃在一些宫女女官的眼里,那就比起她们都不如了。
凡事就怕名不正言不顺!
要是皇帝无耻一些,给个册封二品的旨意,却给一个三品的玉印和宝册,那么以后就只是一个三品而已。
不过,皇帝一般都没有这么不要脸的。
短暂的见面交锋以后,蔡嬷嬷就把两位女官带到她们休息下榻的厢房了。
目送着两位女官离开院子,姜素敏正准备和令姑姑回屋里好好商量一下方才的事情,揣摩一下宫里的用意。
这时,刚刚闭上的院门被敲响了。
小丫鬟赶紧上前一看,原来是三姑娘来访。
姜素敏站在院子的正中,微微挑眉,到底是什么事情,都没有派人来说一声,就直接上门了。
“二姐姐,”姜丽敏怀里抱着一个大匣子,头发有些凌乱,衣裳又略带着些皱褶,“我来送东西给你的。”
她一手抱着手里的匣子,一手拉着姜素敏,往屋子里走去。
一直跟在她身后的彩云,终于赶上来了,气喘吁吁,“姑娘,你走得怎么快,当心摔了。”当下整整衣袖,规矩地向姜素敏行礼。
姜丽敏把匣子放到桌子上,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灰尘。
跟在她身旁的彩云立刻是一幅惨不忍睹的表情。
从大姑娘的院子回来一来,她家姑娘就像着魔了一样,在房间里刨来刨去,最后在柜子顶上如获至宝地把匣子抱里下来,然后就一阵风地跑到二姑娘这里来了。
匣子打开,里面是三个一模一样的陶瓷娃娃,它们的身上有些陈旧,但是样式却跟京城里卖的那些很是不同。娃娃身上穿的是西方的公主蓬蓬裙,头顶上戴着精致闪亮的皇冠,那顶皇冠是纯金打造而且还镶着碎宝石。
姜素敏有些吃惊,这个需要这么着急地拿过来么?
“二姐姐,你可能不记得了。那时,父亲从东海那边大船里淘来的,送回到府上以后,就让我们三姐妹一人一个。结果最后全都被我弄到手了,你的是我直接抢的,大姐姐的是我讹诈来的。”
说着说着,姜丽敏突然变得伤感起来了。
“以后,我们就要各散东西了,大姐姐要到西疆生活,你又进了宫,而我还不知道着落在哪里呢。这三个娃娃我们一人一个,当作给大家一个想念吧。”
姜丽敏心里想的是,二姐姐明天就进宫了,也算是嫁人,那她这个妹妹也是要给她添妆的。这就是她有的,也是能想到的,最有纪念意义的礼物了。
“二姐姐,你先挑一个,我再给大姐姐送去。”
姜素敏也被勾起了不舍,依言取走了一个娃娃,“放心,我会把它带到身边的,就当做是你了。”她又忍不住再次叮嘱,“你啊,要管好自己的嘴巴,真的管不住了,就不要说话好了。”
被姜丽敏打岔以后,原本要跟令姑姑商量那两个女官的事情,就被姜素敏抛于脑后了。
药浴和洗簌以后,姜素敏就乖乖上床休息了。
虽然,婚礼什么的都是黄昏才举行,宫里的车架也是黄昏才到。但是明日早上起来还有一系列的流程要走。先不说梳洗打扮什么的,还有到此门外拜别祖先,也是一项重要内容。
在这个对女人不太苛刻的时代,未出嫁的女儿家能在祠堂里面占一席之地的情况,就两种,出生记名入族谱还有出嫁的时候拜别祖先,在名下标注嫁到某某家了。平时年节的时候,就只是穿着祭服(一种用于祭祀的服饰,可能每家都不一样),在祠堂前面参与祭祀了。
所以,姜素敏明天一大早起来,换好祭服,一身玄色的衣裳,仅仅在袖边、腰带有银线绣着的姜家的图腾。
在全家和族老们的见证下,大开祠堂,拜别祖先。
这也算是告慰祖先,她要出嫁了,到别人家去了,今日过后,回来就是客人了。
父辈或者是长老准备好祭文,在她祭拜的时候念诵,都是一些庭训,要贤惠恭淑等等,不能坠了家族的名声一类的话。
本来,这是只有明媒正娶、嫁为正室的姑娘才有的待遇,不过嘛,皇室还是有些特权的,姜素敏就得以在离家这天到祠堂里祭拜。
她这种进宫当嫔妃的,情况又不一样了。
族里会专门为她开辟宗卷,记录下她一生的情况,比如说现在,第一行就是“庆和十五年,六月初九,正二品昭仪”。以后晋升,生子等都会一一记录在案,在族谱上标注属于她的宗卷编号。
那些被一顶小轿就被接走的姑娘,不过是被悄无声息地抹掉在族谱上的名字。若是能在夫家诞下子嗣,就会作为生母记上夫家的族谱,不然,就是一个飘零人了,死了也不知道要魂归何处。
午时刚过,两位女官都一起来到未来昭仪的院子里,开始准备一切事宜了。
换下祭服,准备要沐浴净身的姜素敏有些不舍,这是她最后一次穿上姜氏一族的祭服了,手指忍不住在上面流连。
“姑娘,要沐浴了。”令姑姑在她的身后适时地提醒。
再次出现在人前的姜素敏就彻底地变了一个样子。
紫色的大礼服,高领大袖。
身后绣着有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凤目点缀着绯色宝石,神采飞扬,拖着长长的五色尾羽,仿佛要凌空腾飞,翱翔于天际。
内里是一身同样是紫色的高腰襦裙,布料上都是带有皇室特有图腾绣纹,那都是用特殊的织法编织到布料上的,腰带上配有与身份相称的玉圭。
头上梳着高高的元宝髻,两支凤头衔珠步瑶随着步子轻轻地在腮边摇摆,两支小凤钗也在耳后的发髻在各就其位,脑后别着流苏点翠金插梳。
姜素敏腰背不自觉得挺直,就连下颌也收紧了一些,高高地扬起头颅,这一个月以来的特训成效很好,一举一动都有着高位嫔妃的气势。
红绫和红罗小心翼翼地捧着大礼服的下摆,两位女官也搭手把姜素敏侍侯在床上坐好。
恰好令姑姑已经换好宫装回到姜素敏的身边,红绫和红罗也下去换成大宫女的服饰的了。
一切准备妥当以后,就等着宫里的车架钱来了。
在等待的时候,两位女官不卑不亢地和姜素敏说起今日的安排,没有丝毫的谄媚也没有丝毫的不敬,彷佛昨晚有失水准的不是她们俩一样。
姜素敏细细地打量过两位女官的表情,简直可以说是一丝不漏,心里不由感叹,不愧是宫里的人啊。
魏国公府的大门开始热闹起来了。
明黄色的车架从皇宫的方向正徐徐地向魏国公府逼近,开路的近卫军已经到了门前,列队,肃立,近卫军以人墙的方式把行进的车架护在中间,直到车架在大门前停了下来。
在大门前等候车架的魏国公非常吃惊了,继而很想仰天大笑,但是又必须绷住表情,一时脸上就有些扭曲了。
宫里是以一品宫妃的仪仗相迎!
车架、近卫军列队都是正一品妃位的架势。
这时,洪公公上前向魏国公行礼,“国公爷,别来无恙。奴才来迎接娘娘了。”
魏国公的表情彻底绷不住了,笑得合不拢嘴,连忙拱手回礼。
心里想着,皇帝派心腹洪公公前来迎接,那一定是很重视他们家素敏了。无论怎么,光是这个相迎的架势,素敏还有非常有前途的。
吉时已到。
姜素敏一手搭着令姑姑,女官还有红绫、红罗都跟在她的身后。
她停在了明黄色车架的跟前,回身看向这个一直生活的家。
她的祖母、父母、兄弟姐妹都按照身份恭敬地跪在前院,目送着她登上去往皇宫的车架。
喉部仿佛被什么东西哽住了。
轻轻眨眼,姜素敏就着洪公公等人的搀扶,举足登上那辆大车。
明黄色的纱帐滑落,周围的实现开始变得模糊,一如现在的魏国公府之于她,可望而不可及。
身后是,魏国公府上下的声音,“恭送昭仪娘娘,愿娘娘前程似锦……”
声音很快就飘散在空中,姜素敏却好像被镌刻在心里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