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厚厚重重的云雾盘踞在天空,夕阳只能乘一点点空隙,迸射一条条绛色霞彩,宛如沉沉大海中的游鱼,偶然翻滚着金色的鳞光,夕照霞隐褪后的夜色也带着酡红。
一个小小的红衣身影孤零零的坐在空城的大石头旁边,搂着布娃娃,抱着双膝,水灵灵的大眼睛里好似倒影着一双人影,人影手拉着手,缓缓地迈着步子,一步一步,和谐却不知疲倦的向她走来,那是爹爹和娘亲,带着笑,向她伸手,“音儿,爹爹给你带了糖果……”
最终,渐渐消失……
其实她骗了大哥哥,她和大哥哥说今晚她会等在这里,等大哥哥一起,但她昨夜连夜就来了,其实弟弟妹妹早就谁也不认了,其实他们已经疯了吧,和爹娘他们一样,一个离不开莫桑镇,一个却离不开这空城。
这满城的布娃娃其实都只是她的执念,她一直想让爹娘陪她过完那个生辰,穿上她最爱的红衣服,靠在娘亲怀里,一家人,永远在一起,还有莫桑镇的叔叔伯伯,那些欢声笑语,那些她想要留住却是拼了命也留不住的人……
那些从前的日子,她常常一个人坐在门口等爹爹回来,这样爹爹回家第一眼就能看见她。爹爹常说要忙,要晚一点回来,可是他已经错过她的第九个生辰了,莫桑镇大火那日,是她第十个生辰,第十个生辰,盼回了爹爹,她以为那会是她最开心的一天……
却终究是以为。
爹爹告诉她,要做好人,做善事,她当初不清楚,如今却仍旧不清楚。
大哥哥告诉她,善,不是愚善,是善辨,辨好坏,认对错,分是非,清世事,欠了人的,终究是要还的。
“爹爹,你告诉音儿什么是做好人?什么是做善事?”音儿喃喃自语,白白净净的小手鬼气幻化凝聚,身旁渐渐出现一个和蔼可亲的中年男子,那是她爹爹。
中年男子温柔替音儿撩开额前碎发,宠溺的将女儿搂在怀里,握住她的小手:“爹的囡囡,是最听爹爹话的,爹爹教你的道理,你要记住,对你不好的人,你不要太介怀,在你一生中,没有人有义务要对你好,除了爹爹和你娘亲。对你好的人,你一定要珍惜、感恩。”
“音儿,没有人是不可代替,没有东西是必须拥有。看透了这一点,将来就算你失去了世间最爱的一切时,也应该明白,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对与错,善与恶只在一念之间,善与恶在于自己去选择的尺度,不越过尺就为善,越过自己的尺就为恶,爹爹的话音儿可能不明白,但爹爹要你记住,有时候就算不是你去惹祸,灾祸也总会来的,但音儿要快快乐乐平平安安的过完这一生……”
话音未落,中年男子的音容笑貌越发浅淡,随之化为青烟,袅袅无痕……
一滴泪无声从红衣音儿脸颊划过,两只小手死死抓住布娃娃,牢牢抱住,嗓音近乎沙哑:“爹爹,音儿不明白你的大道理,可音儿明白大哥哥的话,欠了人的是要还的,那个大坏蛋欠了莫桑镇整整上千条人命,音儿没有能力杀了他,可是大哥哥可以。”
音儿唇瓣干裂,鬼气受损,却仍旧是笑颜如花,声音稚嫩自语:“音儿盼着爹爹回家,撒娇,让爹爹陪音儿过生辰,都只是想让爹爹把我放在心上,爹爹其实一直是爱音儿的。”
红衣音儿笑的甜甜,放下了手中的布娃娃,这份执念,她放下了。
小小的玉人儿,不过十岁年纪,身大红色绣折枝堆花襦裙,脑袋上梳着两个精致的花苞髻,齐刘海下是一双水亮亮的大眼睛,胸前垂着几根细细的小辫子,辫子尾端缀着璀璨的珠花,打扮的相当漂亮,身影越发有些若隐若现,她知道的,一旦执念不复,她能停留的时间不多了,现在,她要为大哥哥做一件她最后力所能及的一件事。
粉雕玉琢,玉雪可爱的音儿带着甜甜的笑意望向了空城。
一座古老磅礴的古城屹立不倒,近千年的时光变迁,显得愈发鬼气森森,荒凉诡异。
飞鸟掠过荒城,本能的避开下方的血腥味,徒留下串串悲鸣,有一只飞鸟低低擦过一从半人高的野草,疲弊的双翅同时也降低于它的警觉,忽然,它颤颤得扑凌了几下,便直直的坠落下去,掉在凝固着血腥的土地之上,咸腥的气息铺天盖地的罩住了它,冰冷的截断了生命的气息,化为枯骨,沦为飞灰……美妙
残戈断剑横于大地,入目满城阴木梧桐,荒凉可怕,音儿知道,杀死飞鸟的不是别的什么东西,而是整个莫桑镇的弟弟妹妹,而她要做的……化解整座城的怨气,她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剩下的,交给大哥哥了……
他们莫桑镇的人,不无辜,可也无罪……
化为阴魂,五识尽散,非其所愿。
小小的身影形单影只,小短腿独自迈进了空城,就在踏入的一瞬间,四周阴风四起!
空城内,四面八方上百的小婴儿围向她,一只只沾着血的小手爬了出来,探出一个个小脑袋,血红色的眼睛,诡异的小脸带着青灰色,面容狰狞凶残!满是仇恨!
没多久,一个血淋淋的婴儿缓缓从空城中爬出来,身下留下一大片殷红的血液。这个婴儿应该本来全身惨白,却染上了血。血一滴一滴地从他的头上、手上和身体上滴落,他的脸根本没有婴儿该有的稚嫩,没有头发,整个眼眶空空荡荡的,有血不断的冒出来。那张嘴巴一直咧到耳根,在撕裂处还有一排排牙印,尖尖的牙齿连大白鲨见了都害怕。他的脖子和身体连接处有一道道裂缝,整个身体残缺不全。
“哇!!”他张开了嘴,发出极其嘹亮凄惨的声音。他的嘴巴越张越大,裂口到最后成了一个圆,啪嗒一声,上半个头整个掉在地上,只剩半个脑袋张着大大的口子,声音却更响了。
他剩下的半个脑袋继续裂开,整个脖子和胸腔裂成几瓣,像食人花一样阴森血腥,那只小手惨白无血色,长长的指甲让人毫不怀疑他能轻易撕开人的肚子。
音儿就那般笑着,眼泪一串一串的往下掉,这是她最后一次哭了,脑子里的莫桑镇好清楚,从来没有这般的清楚。
她记得一百多户的莫桑镇整个都笼罩在绿色的葡萄架下。
她记得小镇上,鸡啼声,狗吠声,马嘶声,牛叫声,那些欢声笑语,那些循循教诲。
她记得白墙绿瓦,绿树成荫,小河环绕小镇而过,镇上朴实的爷爷奶奶坐在树荫下摇着蒲扇乘凉,她和小伙伴跑来跑去的玩耍,田地里,庄家绿油油的惹人怜爱,除草的叔叔婶婶,挥汗如雨。
她更记得每当镇上有小宝宝出生,大人们都会撒谷祈福。
莫桑镇没有了,错的事,就不需要再继续存在了……
所有的罪孽都随着她结束吧……
小小的人儿将手指咬破,以鬼气为笔,一点点强行禁锢整座城的凶灵!
天地风起云涌,一众婴儿的凶残叫声越发凶戾,血红的眼睛宛如野兽!盲目不停地去撞击周围的鬼气结界!
整座城都是森森鬼气,弥漫天际,犹如无间地狱!
明明只剩下阴魂的音儿,此刻馥郁靡丽犹如开到极盛的花盏却又孤独清冷、干净甜美。那种稚气软糯的可爱却又带着一种神秘和圣洁。是让万物失色的干净之美绝望之美孤独之美。明明让人心疼至极却又叫人冷到骨子里去了,仿佛一眼望去看到世界尽头那般的空灵。
“对不起,爹爹娘亲,音儿一个人太久了,真的累了,你们等等我。”红衣音儿脸上挂着软糯的笑意,就像最初那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