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隍庙交流大会,第一次开到了孟氏家族。
孟氏宗族大殿的会客厅,坐着除浔阳城以外所有城隍庙的代表,他们一一向孟氏宗族的大祭司汇报着情况。正在说话的,是一个看上去较为年轻的小判官,他应是从金陵城城隍庙过来的,脸上充满了疲劳,时而悲愤地看向大家,时而沮丧地低下头去。
“……金陵城,没有城墙,什么鬼都有,青石那帮人,随便进来吞食几个鬼就把能量补充了,我们跟他打的太艰难了……我们金陵城穷啊,阳世战乱那么多年,傅城隍是没有办法,节省开支。可谁知道冥界会发生战争!谁知道能出这么一个凶魂!……”
其他城隍庙的代表,大都是无常,金陵城派这么一个小判官过来,看来是真的抽不出人手了。
“浔阳城现在还没动静?我看这凶魂定是与浔阳城达成了什么协议,不然,这凶魂就是浔阳城给放出来的……”
“娘的,江万里这个老鬼……”
“骂他有什么用?现在还有七个城隍庙呢!现在是要联手!”
“大祭司,你可得大力支持我们啊,补给一定准备好,我们对手可是能通过吞吃鬼魂回复状态的啊!”
在场的所有无常,不管是黑的白的,胖的瘦的,全都不似平日里那般冷静,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吵作一团。大祭司一边点头一边抬起手来,嘴里应承着,可说的话都被大家讨论和争吵的声音盖住了。她看着焦虑混乱的代表们,凝起一股能量,吼道:“住口!”喷出的能量波震得他们东倒西歪。
“像什么样子!”她睥睨着所有人,说道:“所有资源补给,我们孟氏会倾尽全力,可若像你们这样一盘散沙,不如都伸头到那青石嘴里,请他全吞了我们,省得麻烦!”
全场瞬间一片安静。
“大祭司。”此时,站在大祭司身后的孟言裳轻声喊了一声。
“言裳?”
孟言裳环视全场,尤其多看了那金陵城的小判官两眼。她对所有人说道:
“现在,是冥界危亡之时,我们孟氏族人,不只会从资源补给上给你们帮助,我们也要走出去,与你们站在一起拯救冥界。”
所有人都显出了惊讶的神色,尤其是那金陵城的小判官,他的惊讶很快转为了喜悦:如果孟氏家族都能出人去金陵城,那几个不发兵的城隍庙,就再没有理由旁观了……
“言裳……”
大祭司转头有些讶异地看着孟言裳,孟言裳则冲她点了点头,让她稍安,然后继续说道:
“而且,我们孟氏,也得对战场情况有所了解吧?我想,我先去金陵城看看情况,研究一下我们下一步如何合作。”
在大祭司和孟言裳表态之后,几个城隍庙的使者代表都没话说了,只是小声嘀咕着,互相讨论了一下时局,便去孟氏的仓库清点物资了。
待他们走后,大祭司问道:
“言裳,你怎么想的,你真要去金陵城?”
“嗯。大祭司,如今想要清除这个凶魂青石,必须要阴天子和孟氏联手了。我知道,阴天子和孟氏,一直平衡着冥界的灵魂能量,两者虽不是敌人,但相互对峙,往来也只是通过阴天子手下的城隍庙。现在,阴天子他动不了,我们就主动去找他。”
“那你为何要去金陵城?不该直接去幽都么?而且也是该我去……”
“我们必须知道这凶魂的来历,所以我不只要去金陵城,可能还会去浔阳城。另外,我们孟氏出人去前线,对现在冥界的团结是大有好处的。您不能动,您必须在宗族坐镇。”
大祭司看着孟言裳,她的眼神平静且谨慎,但没有迟疑,没有畏惧。“言裳,你真的成熟了。”大祭司叹道,她的目光停留在孟言裳身上好一会儿,手掌放在孟言裳的臂膀上捏了又捏。
“注意安全,早去早回。”
“好的,大祭司,您放心。”
“一定,必须,平安回来,孟氏需要你,我也需要你。”
“嗯。”
孟言裳找到了那金陵城的判官,准备与他一同去金陵城。
那年轻的判官看上去有些青涩,有些像阳寿不大的小鬼,不太像城隍庙判官。他带着害羞和好奇看着孟言裳,说道:“你好,我叫王孛(音同贝)。你……真的要跟我去金陵城吗?”
“嗯。”
“啊,你真的太勇敢了!现在金陵城已经成了危亡之地,有几个城隍庙都不敢支援,你作为孟氏家族的代表能去,真的太感谢了!”
孟言裳客气地笑了笑,说:“不一定能帮到你们呢。”
“不不不,你只要能去,只要敢去,就是一种鼓舞,一个信号。你想想看,冥界的许多鬼魂,甚至城隍庙里的判官和牛头,都从未见过一个孟氏族人呢……”
“你……认不认得全你们城隍庙的无常?”孟言裳突然问道。
“呃?我,我能认识一大半,我刚成为判官不久,有几个还没认全。怎么?您在金陵城有旧相识?”
孟言裳没有说话。她与大祭司和各个城隍庙的代表所说的话,的确是她真心所想的。她在担忧着这冥界有史以来的第一次战乱,也担忧着冥界的未来,如果真的需要她上战场奋战和牺牲,她是愿意的,她是义无反顾的,甚至是急切和期盼的。
但谁也不知道,在她灵魂最深处的渴望中,他此次去金陵城,是为了一个名字——范其英。
至于她到底是关心冥界多一些,还是关心范其英多一些,这恐怕连她自己都不清楚。
他们两人都用了神行符,金陵城的外围很快就到了。
静谧。这是孟言裳对金陵城的第一印象。金陵城的面积很大,没有城墙,这点有些像现代城市,而如今外围却空无一人,所有的鬼魂都聚在了城中某处,由金陵城城隍庙和幽都城隍庙的部队保护着。那王孛手执一盏器皿,有点像迷你拘魂台,其中储存了一点黑无常的阴力。他说道:
“我借了我们城隍庙一个黑无常的一点阴力,这样他的白无常搭档就能感应到我的方位。他们会从另一个方向攻打青石,转移他们的注意力,我就可以安全地将物资带进去了。”
孟言裳点了点头。
果真,王孛话音未落,另一个方向便传来了喊杀声,远远地,孟言裳看到了那体型庞大的青石,浑身墨色,背后双翅,飞腾于半空中。两个城隍庙轰出的法阵在庞大的青石面前无比渺小,对于青石来说,那仅仅像冲他撒了一堆硬币。
“快走!”王孛拉着孟言裳飞了出去。两人全力运转自己的能量,爆发出最快的速度,孟言裳后来居上,反而在前面拉起了王孛。她一边飞掠过金陵城,一边看着那边的战况:那青石虽强,但两个城隍庙的牛头马面数量太多,又用上了各种大威力的法器,两边竟能持平。但她隐隐觉得这青石未尽全力,一直在收敛着自己的能量,生怕有所损耗,虽然能量磅礴,但却有些吝啬的样子。
两大城隍庙的人攻了一阵即退,王孛和孟言裳就在这当口,飞回到了他们当中。
“王孛!你回来了!这位是……”
那领头的女子一身旧布衫,满脸疲劳,但望向王孛的目光中充满了欣喜——她就是金陵城城隍庙的城隍傅善祥了。王孛将孟言裳引见之后,傅城隍打量了一下孟言裳,眼睛里有钦佩,有感谢,也有一丝疑惑。
孟言裳抱拳说道:“傅城隍,您辛苦了!幽都秦城隍呢?”
“在那儿。”
孟言裳顺着傅城隍的手指看去,在不远处的一块石头上,坐着一名老妪,身披杀气盎然的战甲,身形有些佝偻和颓然,但周围的气氛中却有一股难以言明的威势。她身旁围着幽都的牛头马面,一个个都站得笔直,低着头沉默着。
她慢慢走到这些看似垂头丧气,实则不怒自威的人面前,冲秦良玉城隍抱拳说道:
“孟氏家族后辈孟言裳,见过秦城隍。”
那老妪转动了一下眼珠,露出了一个硬冷刺眼的笑容。她说道:
“孟氏家族也出山了?不再只守着忘川河和奈何桥了?”
孟言裳没有说话。
秦良玉城隍嗤笑了一声,挪动了一下身子,用难听的嗓音叫着:
“女娃娃,没用啊!孟氏有你,幽都有我,金陵有傅善祥,整个冥界,只剩下咱们三个女人啦!”
她话音落下,幽都所有牛头马面的头颅又低了一些。
孟言裳知道秦良玉城隍的脾气,应是一直在烦恼与青石的死战,苦于没有办法对付他。她和所有牛头马面的氛围很压抑,孟言裳也深深弯腰作了一揖,表示尊敬和感谢,便缓步退下了。
她来到气氛缓和不少的金陵城众人中,先是用奇怪的眼神看了一会儿傅城隍,然后向她问出了一句话:
“傅城隍,我向您打听一个人。范华,字其英。范其英。”
傅城隍听到这个名字,整个人仿佛凝固了一般,她的眼睛中很快充满了巨大的震惊与疑惑。但她最终低头叹了口气,然后抬起头,冲着远处的一个白无常喊道:
“谢居欢!你过来一下。”
那白无常是个中年男子,个子很高,肚子凸起,有些微胖。他脸上带着一丝不羁和沧桑,站起来晃了晃,喊上自己的年轻搭档,走了过来。
他仅仅冲傅城隍微微抱了抱拳,而他的年轻搭档则恭恭敬敬低着头冲傅城隍行了抱拳礼。
“谢居欢就是当年范其英的搭档,有什么事情,你问他吧。”说完,傅城隍便转身离去了。
“谢大人,您就是当年范其英的搭档?”
谢居欢皱着眉毛,看了看眼前的这个孟氏家族的女人,有些奇怪:其英当年还与孟氏家族有什么瓜葛?
“嗯。”他点了点头。
“那您应该知道,魏恕的事情吧?”孟言裳的眼睛紧紧盯着他,小声说出这句话,唯独加重了“魏恕”二字。
谢居欢用惊讶和不解的目光与她对视,他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孟言裳看着他的脸和他脸上的表情——看来他知道,他应该知道当年几乎所有的事,他应是范其英在冥界最信任的人,不管是从黑白无常的职业特性,还是从如今他的表现来看。
“我,就是元慧缨。”
谢居欢“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啥!你是!你?……”
“我知道,魏恕,其实是范其英。而元慧缨,其实是我,孟言裳。”
“这……这也太巧合了,你是投胎转世的孟氏族人?”
“嗯……”
谢居欢惊叹唏嘘不已,而孟言裳问及当年之事,他便将浔阳城鹿南霜之事讲述了一遍,包括那凶魂青石的出处,以及后来范其英灵魂衰老,拘魂台被瘦鬼送到了浔阳城……
“范其英如今在浔阳城?”孟言裳眼睛中映出的水光跳动了一下。
“你信不信,”谢居欢看了她一眼说,“范其英,如今可能还活着呢,就在牛燎原那里。但,那一缕残魂,到底还是不是原来的范其英,谁也不知道了……”
“带我去浔阳城。”孟言裳用不容置疑的眼神看着他说。“现在就去。”
孟言裳很快便向秦城隍和傅城隍说明了缘由:她要代表孟氏家族,前去浔阳城,劝说江万里城隍,不再闭塞城池,而是加入他们的战线。而谢居欢的缘由也很是干脆:他与浔阳城的城隍江万里和牛头马面首领牛燎原是旧识,便于相助孟言裳。至于秦傅二城隍再细问她们是如何相识的,交情深浅,谢居欢则用一句“不便相告”堵了她们的嘴。
浔阳城,江万里,牛燎原,青石,鹿南霜,望乡台,阴天子,各城隍庙,孟氏家族……这各种人、事物、势力像走马灯一般在孟言裳脑子里面转着,慢慢形成了一股漩涡。她感觉到这漩涡的力量极大,她也许可以借助这股力量,使这漩涡中心浮出一个人,那就是她几乎在日思夜想的范其英……如何做呢?慢慢地,一个不太成熟的计划在她心中出现了,这也许很疯狂,但她冥冥中却觉得是有可能的。
“你知道望乡台是什么吗?”她突然转过头,对身旁的谢居欢问道。
“什么?不是一座山吗?你,你难道是说,我和其英去的鬼市旁的神秘洞穴?那个神秘组织?”
“那你知道阴天子是什么吗?”
“阴天子……就是阴天子呗,是冥界的统治者,城隍的上司。”
“那他在那儿?是人是鬼?”
“这……”谢居欢被问懵了。
孟言裳微微一笑,望着远处天空中的流光说道:“望乡台,就是阴天子。”
“啊?”
“他就像另一个青石,强大,病态,畸形,无法移动,但性情温和,遵守秩序。”
谢居欢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孟言裳。
“那你知道阴天子和孟氏家族的关系吗?”
谢居欢摇了摇头。
“阴天子能吸收死魂的能量,维持自己的永生和城隍庙的运转,同时建立冥界死魂的秩序;而孟氏家族能帮助灵魂投胎转世,将冥界的灵魂能量引流回阳世,限制阴天子和死魂的力量。对于两者来说,他们是互相对立的关系,但由于一起维持着冥界,使外来的死魂和冥界平衡共处,所以对于冥界来说,两者又是互相合作的关系……啊,浔阳城到了。”
正当谢居欢在思索孟言裳说的话时,浔阳城那高高的城墙已经在眼前了。
浔阳城的门前,还是站着两个判官,两个牛头。谢居欢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看范其英的残魂,因此浔阳城城隍庙的人对他已经熟悉了,他上前说明了孟言裳的身份,两人就被放行了。
浔阳城城隍庙重新搭建了起来,但较为简陋,只有屋子和院落,远不如过去的楼阁气派。谢居欢领着孟言裳见到了江万里和牛燎原,然后,牛燎原领着二人来到了一间斗室中,那里面只有一张桌子,桌子上只有一盏拘魂台。
孟言裳看向那拘魂台中央微弱的蓝紫色灵焰,那应是范其英的残魂了,牛燎原一直温养着他,不过现在离消散也不远了。她一步一步走了过去,所有注意力都在那灵焰之上,仿佛世界上只有她自己和那朵残魂形成的灯焰。她慢慢靠近了那灵焰,听到了那灵焰中微弱的说话……
“魏恕……元慧缨……我……最后……啊……”
仅仅只有断断续续的词语,已经不成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