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子时……子时……”那报时声在范其英的背后响着,这该是他最后一次听到金陵城的报时声了。金陵城没有城墙,他走到荒凉之处,便知已身在城外。他甫一抬头,发现一人影从身后的半空中飘来,轻轻地落在了路边的一株巨大的冥树上。
是金陵城中的那名歌女。
范其英抬头看着面前的,那早已老死,仅仅留存着狰狞黝黑的身躯的巨大冥树,以及,那最大的枝丫上,孑然而立的歌女。他与她从未相识,也不知她是偶然路过,还是特意来送他的。
她戴着一件薄如蛋壳的面具,白底红纹。下巴微微上扬,开口唱道:
“孤雁疏云游翔慢,
声声啼鸣去霞间。
行人望叹只身苦,
不知思君忆犹甜。”
范其英看不到她的眼睛和表情,轻声问道:
“姑娘,是唱给我吗?”
那女子身躯微微一震,看了他一眼,目光有些杂乱或是癫狂。她面具上的图案急剧变幻,刹那间便成了红底白纹,然后,她腾身而起,飞还金陵城中去了。
“……她生前,也该是一个苦人吧……”范其英喃喃自语道,也重新上路了。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也不知该去哪里,作为一个即将消亡的鬼魂,在无需墓碑、葬礼和祭奠的冥界,是没有什么容身之所的。能交到朋友的鬼魂,也只能与朋友最后干一杯冥酒,唱一支歌,然后让朋友看着自己飘散和消失。本来谢居欢可以,但范其英有些害怕金陵城的同事们,他怕他们的帮助。因此,他给谢居欢留了书信,便离开了。
每过一会儿,他就打开背后的小箱子,从中摸出一枚冥菊,放在自己的手心。随着自己的能量运转,那枚仿若纽扣的冥菊慢慢变小至消失。这个过程,就像是往一个漏水的大池子里添了一盆水,这只能让这残破水池干涸的那天,迟一点到来。
“嘿,哥儿们。”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范其英回头一看,不知从何处而来两只鬼魂,都身形闪烁,能量微弱,看来与他一般大限将至。那个飘在前面的鬼魂,虽然干枯瘦弱,但五官和身形还算凝实,微笑着与他搭话。跟在这瘦鬼后面的,是一个胖胖的鬼魂,五官和身形都已经渐渐模糊了,只知道憨笑着,应是几乎失去了思考和语言的能力。
“找地方上路?一起吧,有个伴儿。”那瘦鬼说道。
“呃……”范其英支吾着,他原想独身一人就这么走下去,却没想到能遇到其他鬼魂,还是冥寿将尽的。
“也……行吧。”他看了看这两名鬼魂,慢慢说道。
说完后,他想了想,从背后的箱子里摸出几枚冥菊,放到了两个鬼魂的手里。
两鬼魂看了看手中的冥菊,笑着摇了摇头,又塞回了他手中。那瘦鬼魂说道:
“没用的,我们早几天迟几天,都一样。”
范其英点了点头,说道:“我,我还想迟几天,迟几天再死。”
那瘦鬼魂拍了拍范其英的肩膀说道:“不用害怕。鬼魂在死之前,已经虚弱得忘记掉生死了,也忘记掉自己是谁,那消散的瞬间,我们体会不到一丝痛楚……”
忘记掉生死……忘记掉自己是谁……
范其英听到这里,心中恐惧无比。他懵了一会儿,在心中反复默念道:我是范其英,也是魏恕,我是范其英,也是魏恕,我是范其英,也是魏恕……
“……喂?哥儿们?”那瘦鬼喊着沉浸在自我世界中的范其英,使范其英抬头看了他一眼。
“怎么了?”那瘦鬼魂问道。
“没事儿。”范其英说,“你们这是去哪里?”
“嗨。我们两个太穷,临了了,也雇不起什么吹吹打打,也买不起酒。要我说,那些也没甚意思,死便是死了,难道多些礼节,多喝几杯酒,便成了另一种死法儿了吗?嗨,还是一样的。”
范其英微微点头,那瘦鬼魂继续说道:“……就这么随便走呗。走到哪儿算哪儿。你说,咱们在阳间活着的时候,还不就是这么走?谁能知道,走着走着,在哪儿有个拐角?上坡下坡?嗨,不知道的……”
那瘦鬼嘴碎,啰里啰嗦说着,那胖鬼在旁边一边听着,一边点点头,眯着眼睛发出几声憨笑。
范其英说道:“您歇歇,您这么说,太耗能量了……”
“嗨,我不怕。你看我这兄弟,阳界一九一几年生人,大我一轮。谁能知,我们俩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在这阴曹地府,成了最好的兄弟。你看他,快不行了,我肯定在他后面。他没了,我也没甚意思,倒不如早点……”
三人一起走着,瘦鬼滔滔不绝地说,范其英安静地听,胖鬼在一旁憨憨地笑。耳旁有人唠叨着,范其英感觉好过了些。郊外三人没有什么时间观念,范其英感受到魏恕那边又过了三天,才知自己在冥界又熬过一天去了。
胖鬼魂终是熬不住了。
他的身形越来越模糊,范其英和瘦鬼轻轻去牵他的手,他的手却无法凝实,如同流沙一般溃散。瘦鬼魂停下了自己的说话,也停下了自己的脚步,范其英和他一起站定,看着胖鬼魂。很快地,胖鬼魂的身体开始摇晃起来,如同寺庙里的香烟,每晃一下,身形就更模糊一分。最后,他只剩下一张脸,看不清五官,范其英依稀能看出他仍是憨笑着的,朝着那瘦鬼魂。
脸也只停留了瞬间,便散去了,仿若这冥界中从来没有一个喜欢憨笑的胖鬼魂。
“好了,我们走吧。”瘦鬼魂对范其英说。
气氛变得凝重而压抑起来,许久后,瘦鬼魂终是重新张开了他的嘴巴,期望改变一下两人的气氛。
“……其实啊,你看他是没有了,实则他是有了……灵魂散去的能量,都充斥在整个冥界空间中呢。现在啊,我的好兄弟,他是拥有了整个冥界,或者整个冥界拥有了他。他是永永远远啊,成了这冥界的一份子了……”他说道。
“可我不想成为这冥界的一份子。”范其英低声说。
“呵呵。兄弟看来生前是个大人物,嗨,在下就是这么一说,就像那个,阿q,哈哈,您当我是阿q就行了……”
说着说着,两人发现他们竟从荒僻之地,走到了冥界城池之间的大路上。而且巧的是,这大路上有几只结伴而行的鬼魂,能量充足,年轻力壮。
范其英扯了扯那“阿q”的胳膊,那瘦鬼“阿q”自然明白,两人只是寻死,还是转头去偏僻之处,莫要寻什么麻烦。可两人转身之时,已然晚了,范其英看到那鬼群中有一个眼尖的矮瘦小鬼,不但看见了两人,还与同伴们说了些什么。那群鬼已经追过来了。
瘦鬼年老体衰,范其英重伤不愈,两人都虚弱无比,难以快行。那几个年轻的鬼魂,倒是能如风一般猛地飘至,卷起的能量风,刮得瘦鬼和范其英有些站不直身子。
那撺掇众人的矮瘦小鬼,目光有些阴森,上来不由分说,便一把扯下了范其英背上的箱子。箱子被他放在地上,正欲打开看,而那几名鬼魂把他围了起来,七嘴八舌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那是我的箱子!你们——”
范其英急切地扑上去,可外围的几个小鬼手臂轻轻一甩,便把他甩在了一旁,他如今实在是太虚弱了。他又挣扎着朝箱子的方向爬过去,嘴里哭喊着,但都是徒劳。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只能听见这些鬼魂的喊叫声“你们两个快死的要这么些钱有什么用”“发财了”“都是我的”“见者有份”“我要”……
他看见那些冥菊和忘川贝全都洒落到地上。有的鬼魂不敢争抢,偷偷拾着那些零碎的;还有的鬼魂一边抢着更贵重的忘川贝,一边丢着手中的冥菊;还有的鬼魂直接从别的鬼魂手中抢夺……
“呔!”天空中突然传来一声怒喝,伴着怒喝落下的,是一根满溢白无常阳力的白练。白练一扫,便带得几名小鬼东倒西歪。
“你们这群小鬼,胆敢抢夺他人财物?全都给老子放下!不然老子将你们,统统镇压!”
那群小鬼抬头一看,那赶来的,竟是一名货真价实的白无常,不知为何会出现在此地,吓得五体投地,不敢动弹。这白无常,便是依据范其英留下的灵魂法阵,一路追踪而来的谢居欢了。
谢居欢见他们竟十分听话,便手掌一扫,用念力收了箱子,以及箱子中的冥菊和忘川贝,然后便放他们走了。
“你什么时候学会镇压咒了?”那群小鬼走后,范其英说道。他看向谢居欢的目光中带着感激,还有些自嘲。
“我不会啊。谁知道这群小鬼这么好吓,估计刚来几天,啥也不懂。”谢居欢上前扶住范其英说道。
范其英无奈地笑了笑,摇了摇头。
那瘦鬼看见了谢居欢过来扶范其英,才明白范其英并非凡人,连忙过来拜见谢居欢。两方一番交谈之后,瘦鬼得知范其英的遭遇,当下也是唏嘘不已。
“你说你,一个人想跑去哪啊?”谢居欢问道。
“哪里都好。我不要在金陵城麻烦别人。”
“行。那咱接着走吧?”
“好。走。”
谢居欢扎了个马步,示意范其英上来。范其英犟了一会儿,终是无奈,苦笑着爬上了谢居欢的背。
就这样,一个白无常背着一个虚弱的鬼魂,身边还跟着一个嘴碎无比,唠叨个不停的瘦弱老鬼,一起慢悠悠地在冥界的大路上走着。身旁经过其他鬼魂,诧异地看着他们,他们也只是旁若无人地走着,身后印着两串浅浅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