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乡台就在冥界的都城幽都的近郊,乃是一座不高不低的山峰,永远隐在云雾中,让人看不清它的形状如何。峰顶仿佛被一刀平砍,成了一块大大的天然平台,在那平台的一侧,凌空立着一块在云雾中若隐若现的巨大镜面石壁。这石壁说是石壁,只是从远处看像石头做成的,走近再看,实则不是固体,但也不像液体或气体,应是个由那云雾孕育幻化而出的幻物。所有与阳世之人因缘未断的鬼魂,都可以来到此地,通过这面石壁,看到那些与自己因缘未断之人在阳世生活的情形。
“……望乡台旁雾茫茫,忘川河底鲛泪凉……”那金陵城歌女的歌声仿佛又在范其英的耳旁响了起来,他过去从未专门来过此地,只在冥界城隍庙交流活动时在幽都远远看过一眼。如今,三人飞掠过那茫茫大雾,范其英看着周围,耳边全是那歌声,近期纷乱的思绪变得空空如也,整个人如同痴傻了一般。
“……其英,我们放下他让他自己登上去吧,黑市在半山腰呢。”谢居欢说道。
“我们不急,送他上去吧。”范其英听到谢居欢的话答道。那小鬼张世涛又想称谢,范其英转头对他说:“我们也应算是朋友了,一起看看你阳世的家人吧,看完之后,你就在此地等候,不管接下来你想去哪,我们俩都可再捎你一程。”
谢居欢笑着看着张世涛说:“你这小鬼,好运气啊。”
那望乡台的巨大幻壁,如今就在三人面前了。
谢居欢和范其英早已是死了几百年的人,望乡台幻壁,对于二人来说就是一块闪烁着光怪陆离色彩的平滑石壁,而那张世涛则可以从幻壁中看到阳世中自己亲人朋友的情景。两人带着一丝好奇,分出了自己的一缕魂力,搭在了那张世涛的魂体之上,催动无常的法力,便分享到了他的鬼视视界。
原来是这张世涛的葬礼。冥府的时间比阳世快三倍,而那张世涛的妻子办事麻利,三天的工夫,买墓地,做墓碑,火化遗体,发丧……都由她一个人办妥了。如今,张世涛的骨灰盒已经下葬,众人一起站在了他的墓前,敬献花圈、上香摆供,送他最后一程。
站在最前的,是一个头发卷卷的中年妇女,身穿丧服,该是张世涛的妻子。多日的悲痛和操劳,使她的脸上变得十分憔悴而苍白。她牵着的男孩该是张世涛的儿子了,大约七八岁年纪,看上去有些怯怯的,紧紧贴着那女人的大腿站在她身后,眼睛直勾勾望着的方向,是张世涛在墓碑上的遗照。
葬礼有序进行着,范谢二人什么也看不懂,只能从那缕魂丝上感受到了张世涛的情绪波动——无常虽然不太懂亲情的感觉,但仍能感受到那灵魂深处的低落。
此时,有两位老夫妇来到了葬礼,是那张世涛的父母了。老妇人走在前面,双眼通红,老头子则低着头搀扶着她。走到墓碑前几步的距离,那老妇人甩开了老伴的手,一下子扑到了墓碑的遗照上面,哭嚎了起来。
“我的儿啊!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呢!你让我们老两口怎么活啊!你还这么年轻,才四十一岁啊!你怎么就忍心让我们这白发人送你这黑发人啊……”
那老头拉不住自己的老妻,只能蹲在她旁边,独自抹着眼泪。老妇人哭嚎了一阵,张世涛的妻子有些看不过去,便微微蹲了蹲身子,拉起老妇人的胳膊说:“妈,您节哀。”可老太太却一扭身子,把她的手甩了开去。
“妈,您起来,您这么大年纪,地上凉,不行我给您个垫子……”张世涛的妻子继续说着。
老太太转过头来,对着她瞪起双眼,啐了一口说道:“呸!你给我滚!我儿子死了,你高兴了!别给我来这这一套!假惺惺的……我儿子一走,这世上就没人管我们老两口了,我们活着有什么意思,不如随他去了啊!你这女人肯定会嫌我们累赘,直接把我们撇开……呜呜……我的可怜的儿啊……”骂了一会儿,又去抱着儿子的遗照墓碑,继续哭着。
张世涛妻子是了解自己这个婆婆的。但她想起这几日的操劳,又听了这些话,胸中不由得生了许多怨言和鄙夷,终是没有忍住地撇了撇嘴,轻声说道:“您不是还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吗。”
老太太的耳朵出奇的灵。她听到这话,哭声仿佛被剪断了,她问道:“你说啥?说啥?”她见儿媳闭口不言,便又大声哭了起来,边哭便说道:“你们快看看我这不孝的媳妇啊,我儿子尸骨未寒,他就不想认我们公婆了啊……你,你还有脸提他二弟和三妹。有你这种做嫂子的吗?他大哥刚死,你就催他二弟还钱,你个xx养的,你怎么这么狠毒啊!”
张世涛妻子被骂的忍受不了,于是也大声说了起来,越说越激动,而且她必须加大自己的音量,才能盖过婆婆那凄厉的苦嚎声。
“……妈,我也不想的。”她说道。“我老公,您儿子怎么死的,您知道吗?他公司现在在关键阶段,他亲自跑去南京那边看厂子,谈合同,心里面一急才在高速路上出了车祸!现在合同估计是拿不下来了,公司要周转,我也是心急,怕他的公司就这么倒了!而且我也没说要还钱,我就是提了那么一句,大家都是一家人,我以为二弟会帮帮忙——”
“你别给我说这些有的没的!”婆婆突然改了面容,瞪圆双眼,嘬起嘴唇,怒声喝道:“我看你就是在偷偷转移财产,把我儿子的钱全给藏了起来!我儿子赚了那么多钱,怎么可能突然公司就要倒了!你这个xx养的,我看你就是想瞒天过海,偷天换日,把这个家都给败光,把我儿子的钱都偷到别的地方去了!说不好,就是拿我儿子的钱去养——”
“妈!”她赶快用更高音量的喊叫掐断了婆婆的荒唐言语。“世涛尸骨未寒,您在这儿说这些,合适吗!”她脖子上青筋暴跳,又气又急。她想有个人帮帮她,别让婆婆再说些令人难堪的话了,她试着把求助的眼神投向了张世涛的二弟和三妹,可两人的反应都如同木头雕塑一般。
“……你还知道世涛尸骨未寒啊!xx的,今天我就豁下我这张老脸了!我倒要看看你把我儿子的钱藏哪里去了,不要欺负我们农村人不懂法律,我今天把律师也请来了!”
这时大家才发现,跟着老夫妇来的,还有一个戴眼镜、穿黑西装的中年男人,稳稳当当地在不远处的人群中站立着,脸上冷冷的表情和无常鬼极其相像。
“张律师,你过来给说说!”在老太的呼声下,那人不疾不徐地走到张世涛的妻子面前,说道:“张世涛的妻子,你好,我是张世涛母亲请来的律师。目前来说呢,像你们这种情况,妻子、儿子、父母,都有权继承死者的财产。至于如何分配,你们可以自行商定。我国法律规定,分配遗产份额,应当首先照顾缺乏劳动能力和无生活来源的继承人,还应考虑各继承人的生产、生活状况等。现在呢,我希望您能如实告知张世涛的财产状况……”
“你听到了吗!还是国家照顾我们这些老人啊!”张律师说完之后,老太太的下巴翘了起来,准准地对着儿媳的脸。“现在我把律师都给请来了,你给我说实话,你到底把我儿子的钱藏到哪里去了!”
张世涛的妻子看着自己的婆婆,深深吸了一口气缓慢的说道:“妈,你真的要做到这份上吗?”
“少来这一套!说!”
“我跟我老公名下只有一套房产,我跟我儿子现在在住着,不可能把我们赶出去吧?我跟我老公各有一辆车,他的那辆车祸撞坏了,我那辆我还要用。家里的钱全都投在生意上了,只有应急的几十万,办葬礼,买墓地,全都花出去了,现在只剩几万块。另外,张律师,请您了解一项情况,我老公生前曾赠予他父母一套房子,价值70万元左右,后期装修也花了他小20万。而且我老公每个月都会给自己父母6000元的生活费,逢年过节送礼都在万元以上。现在我老公死了,我愿意按原来数目的一半赡养两位老人,毕竟我还要一个人带个孩子。在这样的情况下,法院在分割遗产时,不会太偏向于我公公婆婆吧?”
律师听了完之后,看着张世涛妻子低沉的眉毛,眨了眨眼睛说:“呃,这个,像这种情况,嗯,建议你们还是发扬我们尊老敬老的这样一个传统,在商议的时候,还是要偏向一下老人……”
老太太的脸色变得尴尬而难看起来,她站定了几秒后,看着自己的儿媳,突然猛地一下扑到了她身上,揪住她丧服的衣领骂道:“你个xx养的!……你就是把我儿子的钱全藏起来了!你这个狠心的毒妇!你……”
张世涛妻子一边挣扎着,一边大声说道:“妈!我知道,你不就是想把钱多留点给他二弟和三妹吗?你把手松开,我可以答应,他们俩欠我们家的钱,可以少还一半!我说话算话,这总行了吧!你快放开……”
老太太听见这话,愣了一愣,手上的劲儿也松了一半。这时,远处一直如同雕像的二弟和三妹动了起来,他们走到两人跟前,也不怎么用力地,把手搭在自己父母和嫂子的胳膊上,让人迷惑到他俩到底是要参与这场拉扯还是想要分开二人。那二弟嘴里说着:“哎嫂子你说这,我得解释下:我大哥生前说的不是借,我大哥那时候最不缺的就是钱,他当时可是直接给我的,没说让我还……”老太太听了这话,立马接过话茬说道:“就是!他们亲兄弟的感情,那几个破钱,还要他二弟还?你这毒妇,就只会挑拨他们兄弟的感情……”三妹在一旁,也插不上嘴,只是同二哥一起按住自己母亲和大嫂的手臂,瞪着大眼点着头。
“……我看,让我大孙子以后跟着我,我就不信你这个毒妇还不舍得拿出钱来……”说着,老太太便一把抓住了孙子的手臂,老太太巨大的手劲和众人的吵闹声让孩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而儿子的哭声也激发了张世涛妻子巨大的母性。她一只手抱住儿子,用尽所有力气将他抱得紧紧的,另一只手疯狂地向周围挥舞着,也不管打到了谁,嘴里喊着:“别动我儿子!别动我儿子!”一时间,哭闹声,吵闹声,打架和劝架的声音,响作一团……
闹过之后,所有人终是散去了。张世涛看着众人都上了车,车上了回各自家的路,突然一阵疲惫和恍惚袭来,让他的身子晃了一晃,然后便低着头,异常安静地坐到了地上。他收到了那来自阳世间亲友们传过来的灵魂能量,但他并没有什么灵魂充盈的感觉,反而感到虚弱和疲惫。范其英在刚刚的路上讲过,阳世之人可通过祭奠仪式,将自己的缅怀和思念化作灵魂能量传给冥界已死的亲人,而这能量的多少,取决于亲友思念的深浅,以及祭奠的诚恳与否。
他抬起头,重新仔细打量着自己的墓碑。阳光正好,洒向那一大片公墓,整齐的格局和绿得发亮的树冠看得范谢二人心情舒畅。微风吹过,那树冠中闪了几点反映的金光,该是几片角度正好的光滑的树叶,把阳光给反射了出来,就像几枚忽明忽暗的小灯泡一般。张世涛的内心纷乱无比,但他知道,自己已是隔世之人,这些纷争,早已与自己全无相关了。他想到了什么,抬起头望向二人,问道:“等我的家人去世了,也会来这里吧?我能等到他们的吧?”
范其英摇了摇头说:“跟你说过了,大多数人的死后的灵魂,都是直接消散的,除非是有机缘之人,但机缘难求。你肯定不希望他们像你一样意外身亡,横死来到冥界吧?”
张世涛点了点头。此时,阳世那片公墓的石阶上传来了脚步声,山坡下面,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身影在路旁的灌木后若隐若现,不一会儿便顺着石阶路走了上来。那是一名年轻女子,她戴着墨镜,手拿一束鲜花,慢慢走到了满是散乱花圈中央的张世涛的墓碑前,然后缓缓蹲下,将鲜花放在了地上,并且伸出了一只手,手指轻轻触着张世涛在墓碑上的照片。
张世涛没有料到眼前这一幕,嘴唇无声地动着,但什么都没有说出口。范谢二人也不懂这是怎么回事,好奇地看着这迟来的女子。她肤如霜雪,唇如晚霞,那墨镜掩住了她的眉眼,使他们没法看全她的表情。或许她就是没有表情,但就在她蹲在墓碑之前的这一小会儿,张世涛感受到了暖暖的能量从阳世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就好像他还活着时站在太阳下面一样。这感觉,一直持续到女人起身离去才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