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渠山下来的路上,程寄书心情很是舒畅。
就像刚去见了的不是什么无名墓,而是一位于她而言很重要的人。
尽管她心里还有些抱歉,毕竟自己不经过墓中人同意,就私心把人家当成自己的家人。
嗯……虽然墓中人也没得选就是……
但她也相信,身处乱世,还有人来给自己祭拜打扫,无论里头埋葬着什么人。
倘若那人九泉有灵,也会相当欣慰的吧。
寒昭看到她这副神态,知道她心里定是轻松多了,顿时也颇有些愉悦。
她们的马车在官道上缓缓行驶,车内一人斜靠着车壁翻阅着兵书,一人擦拭着自己心爱的宝剑。虽无言语,气氛也融洽。
到了朗月阁下,寒昭远远地就看到了王世淮的马车,大摇大摆朝着这边驶过来。
程寄书也内走去。
偏偏王世淮也看到她俩了,他私心以为她们会等他一下,没想到她们竟然直接走了!
王世淮有些瘪气,但也无可奈何。
苍天啊,那两个女人的心是冰做的吧!
王世淮在心里这样反复嘀咕着,看来是自己交友不慎!
待她二人上了阁楼,秦嬷嬷便打发两个小丫鬟,送来刚熬好的姜汤,说是祛祛寒气。
程寄书倒是很自然地接过了,直接豪爽地灌下。
寒昭却有些失神,自从她跟随程寄书这些年以来,越来越感受到一种以前在师门的时候,极少感受过的东西——人情味。
想起之前有次在大雪夜里出任务回去,任务虽已完成,那人是杀了,但寒昭也冻得够呛。
而师父看她那样子,也没说过什么关怀的话语,只是一句淡淡的:知道了。
哎,其实寒昭也是个苦命人,有着不美好的过往。
正因为这样,所以她格外珍惜这种温馨的时光。
正想着,当她端着汤碗准备喝的时候,王世淮上来了。
路过寒昭身边时,还毫不客气地抢走姜汤,一仰脖子喝完了!
“谢了啊”王世淮毫不客气地说道,顺便把再碗塞回她手里。
这可把寒昭气坏了,直冲着他的脸啐了一句:“不要脸。”
程寄书一直看着他俩,听到寒昭的这句“不要脸”,噗嗤一声没忍住就笑了出来。
知道什么叫做恶人先告状嘛?
不知道的话,看看王世淮就知道了。
只见他双手叉腰,犹如泼妇骂街姿势,指着寒昭叫嚷起来:“程寄书你看看!你身边的人就这个德行,她凶我!”
寒昭一副不想理他的样子,抱着剑站着,又重复骂了一遍:“不要脸。”
王世淮这就立马换了个嘴脸,一副无比惊讶的神情:
“今日真真是神了,寒昭竟然对我说了两句话!我可太感动了,就差热泪盈眶了!实不相瞒,我还一直以为你们寒昭是个哑巴!”
说完他就笑得十分放荡,还拍手连说不可思议云云。
惹得寒昭随手抄起一个东西,就往他脸上砸。
还好只是个软垫子,要是来真的话,只怕王世淮今天要毁容不成。
程寄书笑眯眯地望着他。“王世淮你好歹也是琅琊王氏出身,怎么身上却毫无世家公子风范,你可当真是把纨绔子弟这四个字演活了。”
王世淮听到这话,也不反驳,只是竟转身往楼梯那边走去。
一看到他这个反常的举动,程寄书也不管他,谁知道他这是又要做什么戏。
他们两个,倒也不至于因为这种小事而惹对方生气,程寄书对这点笃信不疑。
果然,还未到楼梯处,王世淮便转过身来。
比之刚才的纨绔子弟样,现在的他一脸恭谨,还朝着程寄书的方向作揖。
“世淮素闻朗月公子美名,一直不得拜访。今日恰巧有这个机缘,得遇公子。就是不知这突然来访,是否过于冒昧了些?”
未等程寄书开口,便听得寒昭斩钉截铁地应了一声:“冒昧。”
一听这话,程寄书在榻上笑得花枝乱颤,王世淮也不装什么文雅了,也哈哈哈了起来。
而侧边的寒昭一看这两人笑得跟傻子一样,嫌弃地扯了扯嘴角。
正当程寄书要问王世淮来此所为何事时,便听得楼梯那边蹬蹬蹬一阵响,有人来了。
不必明说,三人都想到了同一个人——顾侯家的宝贝二小姐,顾宁瑶。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楼梯那里传来一声接一声地叫唤:“阿书,阿书,不对不对,哥哥,哥哥,朗哥哥……”
程寄书很无奈,却也跟着大声回着:“听见啦,听见啦!两只耳朵都听见啦!”
刚说完这话,眼见一阵小旋“风”直扑榻上,像个小孩子一样非要滚进榻上那人的怀里。
王世淮白了白眼,心下一阵恶寒。
“我说你们两个下次见面能正常点吗?整得跟小媳妇与相公多日不见似的,黏腻腻的,恶心!”
听闻这话,顾宁瑶从某人怀里探出头来,对着王世淮吐了吐舌头。程寄书依旧是笑着,轻轻抚摸她的头。
“朗……”、“程寄……”
顾宁瑶几乎和王世淮共同开口说。
王世淮咂咂嘴,一副大气的眼神望着顾宁谣。
“好男不和小孩斗,本公子让你了!”
顾宁瑶一脸满意的神态,并不见感激之情,她转头用可怜兮兮的眼神望着程寄书。
“朗哥哥,我才想起今日是你的生辰,那今日就叫你阿书好了。我虽然没准备什么礼物,但我给你带了……”
欲言又止的样子,说完还朝着王世淮那里看了看。
王世淮有些惊讶,今日竟然是程寄书的生辰。
不过他也是个聪明人,看顾宁谣欲言又止的那副样子,必是有什么话不方便说与他听。
他也理解,毕竟都是经历过风雪的人。
有秘密算什么?谁还没个秘密了。
想到这,他真诚地抱拳一礼。
“我竟不知今日是你的生辰,也没能提前准备什么寿礼,那就只能先欠着,改日再补了。”
程寄书一见他这样较真起来,笑眯眯地看着他。
“突然这么认真做什么,不过是一个生辰而已。再说了咱俩谁跟谁,还会在意有无寿礼这点小事吗?”
顿了顿,她又补充。
“不过,你今日找我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了吗?需要紧急处理的话,现在我们可以一起研讨下对策。”
还未等王世淮拒绝,旁边的顾宁谣就沉不住气了。
她神色慌张,急不可耐地脱口而出。
“不行不行,我,我不管你有什么急事,阿书今天一定要去见那个人!”
说完以后,顾宁谣才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真想敲敲自己的脑袋,看看里面是不是进了水。
王世淮见状,心下便知自己不宜久留。
“我这件事虽然也重要,不过毕竟你生辰是大事。加上顾小姐似乎有更紧急的事等着你,那我们明日再长谈也可。既然两位有要事,我也不便多叨扰了,不必送我,我且先行回去了。”
程寄书点了点头,只听得寒昭又补了一句:“也没人打算送你”,顿时嘴角又抿不住笑意。
待王世淮走后,程寄书收起了笑容,依旧温和拍拍怀里的小姑娘:“那个人,是顾伯伯吧。”
顾宁瑶低下头嗯了一声,不再言语,她心里还是怕程寄书拒绝,毕竟她有权拒绝,这是顾家欠她的。
“好事呀,顾伯伯竟然还能记得今日是我的生辰?我已几年没见他老人家了,那他现在在哪呢?”
程寄书一脸风轻云淡地笑着,其实她心里早已波澜四起,心跳不止。
该来的,总是会来的,只是时间早晚问题。
算算日子,她回金陵已经有一年多了。
这些日子以来,她却未曾去顾家拜访过顾伯伯,也拒绝了当初顾侯登门拜访的请求。
倒不是因为恨或者什么,从始至终,她对顾伯伯是没有恨的。
只是她不明白为什么当年那场风波以后,顾伯伯却能安然无恙,甚至坐到了这个位置。
虽然她心里也很笃定顾伯伯不是什么叛徒告密者之类的,但也不想去揣测。
做个糊涂人,有时远比清醒着更快乐些。
但这次毕竟是旧人再见,她更怕的其实是面对过去的那些事,面对那些难以自持的悲痛感。
好不容易遮掩的伤口,如今要在别人面前掀开,看一下伤口是否早已腐烂。
顾宁谣牵着她下了阁顶,寒昭默默地跟在后面。
从阁顶到三楼僻静茶室,有一段距离。
三人皆无言语,各自怀揣着不同心思。
走至茶室,此地视野开阔,远望青山绿水,景色十分雅致。
室内装潢也是以雅为主,踏入此地,让人有平心静气之感。
谁能想到这个布置,是出自京城纨绔膏梁王世淮的手笔。
不过这室内看着空无一人,但若你转动墙上的美人图,即可进入下一间更为隐秘的茶室。
这里,就坐着位四十有几的男人。
顾宁瑶带着爹爹来时,就想到了这里。
阿书曾和她说过,此处便是整座朗月阁最隐秘的地方。
她必须要找到一个这样的地方,保证爹爹与阿书的会面足够秘密。
踱步至美人图前,程寄书便让二人在外候着,她要一个人去面对这场逃不开、难以言叙的会面。
推开门时,室内的男人也转过头来。两人对视,再无其他,却已潸然泪下。
“顾伯伯,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程寄书喑哑地开口打破这平静。
这位唤作顾伯伯的男人,鬓角微霜,眼眶发红。
“阿书,你这些年还好吗?”
还好吗?怎么定义好呢?
背负着过去的人生,又怎么会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