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都兰可汗与岐王狭路相逢,大战一场后,双方却默契沉默了。那日观战,抚悠大致摸清了对方来历,北突厥放出风声称晋国岐王带兵襄助也证实了她的猜测。据说这岐王可是个嗜杀成性、屡屡屠城的狠角色,这样的狠角色怎么可能像石子投入深湖,无声无息了呢?而晋廷一面与己结盟,一面助阵忽棘,又是何用意——正当西突厥君臣诸般疑惑之时,长安使者冒雪前来,带来了晋主的书信,从中调和,希望西突厥撤回金山以西,若不然,便威胁以另立可汗。西突厥虽然忌惮晋廷的动作,却也不甘心放弃目下之大好形势,因而虚与委蛇,表面答应撤退,却以风雪阻道为由迟迟滞留。晋廷亦知伐谋伐交不能解决一切,必须佐以强有力的伐兵,这正是岐王李忧离北上助战的原因。如果西突厥届时不撤,双方必有一场争斗。
而李忧离那边,眼下已近新年,他正张罗着要在草原上过年呢,任王府文武与诸总管如何劝他回洛阳或是长安,哪怕是回云中长宁宫,他都不以为然——“羊肉马奶不错啊,突厥美人不错啊,借机多了解突厥,将来晋国要在这里设置羁縻都护府啊!”至于羊裘不错,弄件穿穿,辫发不错,也来试试,帐篷不错,回去也搭一顶等等披发左衽、设庐自居之言,实在是让幕僚们痛心疾首、含恨而亡!之前令他一度迷恋到浆饭不思、辗转反侧的那个女子,他似乎已忘却了。
终于熬到了人胜节,年也算过了一半,传出去也不算岐王太“刻薄下属,连年也不让安生过”,于是不管外面风雪如何,李忧离拍拍吃得滚圆的腰肚起身,哀叹道:“髀里肉生啊。”——是时候牵马出去溜溜了,说不定还能赶在上元前捷传长安,给圣人老父聊助一兴呢。
*******
抚悠这边,送别了夏尔,坐在帐篷里,烤着火炉,有下无下地弹拨一曲思归的《小胡笳》。绮斯丽一旁坐着,将抚悠所剪,她也不知何谓的彩胜,往抚悠头上插,又照着镜子,也戴在自己头上,却在镜中看见一张黛眉深蹙的脸,于是弃了那些花花燕燕,叹气道:“这曲子听得让人想落泪……”又自言自语道:“可汗已经出发很久了,应该已经交战了吧,现在是不是正打得难解难分?你说他一定会赢,是吗?”
琵琶声住。在等待交战的数十个夜晚,抚悠无一夜不在分析着各种可能,想象着各种结果。每每梦中,十万控弦之士引弓射箭声如霹雳,十万铁骑雄师奔腾驰跳跃动如雷霆,万箭齐发、杀气所指,却只有一个模糊的身影。虽然看不清,但抚悠知道那是李忧离——平生第一次,会如此担心一个素昧平生之人。
于私,她与夏尔少年友善,引为一生挚友,但于公,她却只能站在晋廷这边,别无选择。
“铮”地一声,拨子上下翻飞如惊鸟之翼,疾作一曲《破阵乐》,铁骑突出,刀枪齐鸣,刃穿皮甲,镞入马喉,正面冲突,两翼侧扰,来回阵中,似影如风。乐曲在最激昂处,即使鹿筋做的弦也禁不住陌刀斜劈、人马四半的巨大威力,猛然崩断。断弦抽在指尖飞溅出血色迷雾,一只白羽长箭携风带雷,穿过血雾,于万军混战之中发出异常清晰的破空之响,射向晋军主帅……
“啊!”抚悠从噩梦中惊醒,一身冷汗。她轻轻揉捏指尖,仿佛那痛感真实存在。
帐篷外隐有篝火之光,帐篷内则只有火炉被微光笼着。夜已深了,战争早已结束,可回想起来,却仿佛尤在梦中:夏尔率万余精骑,势如破竹,大胜而归,俘获人马甚众。他难抑兴奋地冲到她跟前,将她虏上马背,载她狂奔,毫不知她心中的失望和沮丧——晋军败了,李忧离败了,从显隆十七年至今,伐西蜀、下西秦、复河东、平汾晋、取洛阳、定河北,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晋国战神,败了。
抚悠略觉口干,起身至火炉旁,拿了夜间搁在炉灰中温着的银壶,倒了水喝。几口水喝下,肚里又“咕咕”起来——因晋军战败,她晚间也无甚胃口,夜里醒来,不免饿了。想起以前阿嫣会在炉灰中埋些芋、栗烤给她吃,如今却是不得,不免更加想家、想念家中之人了。
原打算等岐王赢了这仗,北、西突厥划金山而治,她也就功德圆满,可以脱身回到母亲身边去了。如今看来,却是胜负未定。若夏尔真能统一草原,不仅当年父亲分化突厥之功化为乌有,北方边患加剧,牵制晋廷南北统一之大业;且于抚悠而言,她支持夏尔攻打北突厥以减轻晋军攻梁时北方压力的自以为聪明的计策,不但是落空,是苦果,直就是嘲讽!
真到那时,她该何去何从,是不管不顾,抛开这里逃回家去?还是面对自己犯下的错误,留下来专事“挑拨离间”的勾当,不“破”突厥终不还?即便如此想,她可有父亲那样的毅力和智谋?
抚悠想着,心情愈发烦躁,料难入睡,便穿好衣裳,裹件狐裘,去找绮斯丽陪她说话,却听人说绮斯丽往可汗那里去了——做什么,可想而知。夏尔并不多么喜欢绮斯丽,当然,也不讨厌,他只是作为可汗、作为男人,理所应当、随心所欲地享用他的财产——女人。这本是司空见惯的事,但因抚悠与绮斯丽交好,便时常为她不平,有时见绮斯丽身上淤紫叠淤青,甚至怀疑夏尔是不是在虐待她!可绮斯丽却总辩称:“你还没有经历过,男女之事就是这样,你不懂。”——当事之人甘之如饴,她的义愤填膺倒显得多余。
感情让人变得愚钝。就像她那样憎恨高兰峪的欺骗和玩弄,那样不耻自己惦念一个孟浪的有妇之夫,可每每梦中中箭的李忧离却分明长着高兰峪的脸,而这一日心心念念萦于心间的却是一句“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思发在花前,她能做到止乎礼,却不能阻止发乎情。
朔方正月的夜晚,寒入肌骨,衣领中灌入的凉气像条缠身游走的蛇,抚悠收紧了狐裘。
“走!老实点!”有人低喝。抚悠疑惑:夏尔虽然旗开得胜,但真正的决战还在后面,是故众人一面养精蓄锐,抓紧休整,一面加紧巡逻,以防突袭,可没有她这样的闲人。寻声看去,是四个西突厥士卒扭押着两个北突厥俘虏,抚悠便问是何缘故。得知是那二人在关押俘虏的帐篷里厮打起来,又见其中一人脸上血淋淋的,另一人则正舔舐髭须上的鲜血,便问道:“要如何处置?”
一人道:“这被咬的说要见可汗,我们把他们押去请可汗处置。”
抚悠见这情形,暗想必有蹊跷,便道:“这么晚了,何需惊动可汗?押到我帐中,我先问问。”她虽无爵位职事,但夏尔对她言听计从又情有独钟,更兼是辛叶护之女,在西突厥,也是深得敬重。于是四人领命。被咬的那人见状猛地挣扎,喊道:“我要见可……”“汗”字尚未出口,只觉一道寒光闪过——抚悠拔刀架上他的脖颈,厉声喝道:“喊什么喊!哪里来的疯子,你说见可汗就见!再不老实我一刀砍了你!”那人顿时吓得两股站站,不敢出声。
四人押来了俘虏,抚悠又吩咐他们送些羊肉酪浆过来。四人办妥,抚悠夸赞一番,又嘱咐他们仔细放哨巡逻,严防敌人偷袭;自己则搬个胡床坐在火炉边,用火箸略拨开炉灰,使炭火旺盛,先将酪浆罐子埋在炉灰里温着,又将个小铁架架上,割了烤羊腿,放在架上,复抹层油,慢慢烘烤,更取出几个精致的小银瓶,撒些胡椒、安息茴香等名贵香料,使羊肉和香料的味道缓缓融合、逸发,引人垂涎。那两个俘虏已有大半日未进食,被啮者馋得直砸吧嘴,啮人者虽极力克制,喉结却也缓缓滑动。
抚悠一手拿刀子,一手擎障刀,用障刀指指这个,复又指指那个:“我一个一个问,你们一个一个答,谁不听话,我先割了谁的舌头烤!”啮人者扭头冷哼,被啮者只是诺诺。抚悠放下障刀,耐心地将羊肉翻过一面,边道:“我就不明白,一样的突厥人,吃一样的羊肉,喝一样的酪浆长大,为什么非要你死我活?”
香料与羊肉在细火的炙烤下气味交融,盈于帐内,抚悠用刀子叉了肉,举到被啮者面前,挑逗道:“饿了吧?想吃吗?”那人狗一样伸出舌头,抚悠鄙夷地“哼”一声,收回刀子。她咬一口羊肉,细嚼慢咽,喝一口酪浆,好整以暇:“忽棘姓阿史那,我们可汗也姓阿史那,都是始祖伊利可汗的子孙,忽棘之父原为我们索鲁图可汗与罗民可汗之叔,当年趁侄子年少夺了汗位,如今我们可汗不过拿回自己应有的东西。你们都是可汗的子民,归顺玉都兰可汗,与你们无害,与突厥无害,岂不好吗?”
啮人者冷哼,反驳道:“华人不也自己人打自己人吗?齐桓公杀公子纠,不过为一君位,管夷吾射姜小白,不过各为其主!你休要拿这些话来哄我!”抚悠大为惊异,这倒是个深知中原典故的突厥人。
“若我没有猜错,你该是岐王帐下的吧。”——料想忽棘身边没有这样的人。那人哼一声,并不否认。抚悠于是冷笑:“我看你们这位岐王也不怎样。说来助战,倒输得一塌糊涂,可知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那人将牙咬得咯咯作响,却压住火气,不与争辩。
抚悠又叉了块肉,转问另一人:“你呢?”那人面露得色,忙道:“我是忽棘可汗帐下特勤(官名),我不是闹事,我有重要消息要……”话未说毕,那手脚捆绑、跪在地上的啮人者奋身而起,猛地将被咬之人撞倒在地,压在身下,又去咬他。底下那人挣扎不过,被咬掉了耳朵,痛得“嗷嗷”大叫。
“快住手!”抚悠拎刀呼喝,却不知如何下手——她不想误伤了岐王的人,可两人滚在一起实在难分难解。啮人者哪里听她招呼,只恨不能咬住对方喉咙,立时令他毙命。巡逻的西突厥士卒闻声赶至,抚悠即令将二人分开。二人已然分开,那啮人者尤目眦尽裂,血口大张,喉中低声做吼,如被激怒的猛兽。
“这是个疯子,把他押回去,仔细看管!”抚悠急令将那人带走。那人却还挣扎,险些又被他挣脱,此时一名西突厥士卒从后捅他一刀,那人双目骤然圆瞪,身体委顿下去。这一惊|变,也将抚悠吓怔。
楞了片刻,抚悠上前小心试探,那人已无鼻息,只血丝爆裂般的双眼尤还睁着,充满愤怒、不甘和……惊恐——这是个不怕死的人,他害怕什么?有什么比死亡还令人恐惧?
抚悠不忍看,吩咐把人拖出去,忽又叫住,从他身上摸出块铁制名牌,才令人拖走。
灯下细看,一面是“晋岐王府左二护军府别将”,一面却是个华名——“史良义”。抚悠将名牌纳于袖间,深深吸气,平复心情。转头去看另一人,那人失了一只耳朵,又痛又吓,瑟缩在地上,蜷成个团。抚悠见他这副模样,拎起酪浆罐子,把酪浆倾在他脸上,那人伤口被激得生疼,哀声连连。抚悠心下嫌恶,但为了弄清真相,也只得耐心盘问,因用刀挑断他手脚上的绑绳,丢了那块片肉剩下的羊腿给他,那人扑上去,双手抓着,狼吞虎咽起来。“你刚才说有重要消息要告诉可汗?”抚悠问他。
那人梗着脖子咽下噎在喉间的肉块,喘口气道:“我是有重要消息,但我只说给玉都兰可汗。”
抚悠笑道:“我们可汗有个怪癖,睡梦中被人唤醒,定要大发雷霆,还为此杀过几个倒霉鬼。非有非常之事,还是不要惊扰可汗为妙。”那人屈膝向前挪近了,极尽夸张之色:“我要说的是天大的事!”
抚悠也凑近道:“你可以告诉我,果然紧要,我去转告可汗。”那人狐疑不定。抚悠笑道:“你不知道我的身份,但你也应看到刚才押解你的人对我是何等恭敬,你不想想,他们为什么听我的话?”
那人想来不错,心中便已有几分信了,问道:“你是什么人?”
抚悠大笑,手抚障刀:“我么,我也没什么手段,不过只是可汗的女人罢了,异日,可汗平定北突厥,我也不过只是东起辽海,西至西海的大突厥汗国的可贺敦而已。”
那人惊疑道:“可……可你是华人!”
抚悠冷笑,啐在他脸上道:“刚才那个还是突厥人呢!”那人贪慕抚悠姿色,此时非但不以为辱,反而将嘴边唾沫添了,抚悠愈发觉得恶心,怒道:“要说便说,不说便罢。”说着亮出刀来,只一晃,那人剩下的耳朵也没有了。“说!我说!我说!”那人吓得捂着耳朵嚎啕大叫。
抚悠哂道:“早如此何必受苦,不让你少块肉,倒不知道可汗的女人是什么样子!”一面在那人身上拭刀威胁。那人早吓破了胆,惨然哀求,将所谓的重要消息“唉”一声“哟”一声地说了。
不一会儿,抚悠擦着障刀从帐篷里施施然踱出来,喊道:“来人,把帐篷里那个拖出去!”
附近巡逻的士卒过来,拖出一具尸体。
抚悠杀人时下手痛快,眼都不眨,却后怕得厉害——毕竟是第一次杀人。又见满地血污,更不肯在这帐篷里过夜了。因说嫌脏,往绮斯丽那里去了。翌日绮斯丽叫醒她,问道:“怎么睡在这里了?”
抚悠后半夜噩梦连连,也没睡实,她揉揉发胀的额头,迷迷糊糊道:“我帐篷里死了人。”
绮斯丽大惊:“什么人?谁杀的?”
抚悠一面懒懒地起来攒头发,一面面无表情地敷衍道:“一个逃跑的俘虏,我杀的。”
“你杀人了?”绮斯丽捂着胸口惊叫。抚悠白她一眼,不再答她,反问道:“你服侍完可汗了?”绮斯丽羞得低下头,赶紧拢了衣襟,抚悠此时也无心关心她与夏尔之事,只不过堵她的嘴罢了。
正这时夏尔在外面喊:“抚悠,你在里面吗?”抚悠本是和衣而卧,因此掀毯起来,一面示意绮斯丽帮她梳头,一面自己拿手巾擦脸,对外面道:“你稍等,我就出去。”
抚悠出来,见夏尔与大白狼,一人一马都把雪地刨出个坑来露了地皮,不由噗嗤笑了。夏尔看她出来,三五步跨到她跟前,因听说了昨夜之事,便问缘故。抚悠扼要道:“他吵嚷着要见你,没想到竟是编出谎话想趁机逃跑,被我逼急了,现了形,我就手刃了他。”
夏尔道:“那也不用你自己动手啊。”抚悠冷哼一声,没好气道:“他一身污浊,就要往我身上扑,是你你能好整以暇地等别人来处置?”夏尔讪笑,解嘲道:“你这是第一次杀人吧,什么感觉?”
抚悠不想杀人,也害怕杀人,尽管那是个该杀之人,不得不杀之人,她还是从背后下的刀,她怕看见他的眼睛。此时夏尔问起,她倒只好轻描淡写,蹙眉道:“比起来,倒是我啐他一口,他竟然添我的口水更加恶心!”夏尔听说,怒道:“他真这么做?你该把他交给我,我绝不让他死得这么痛快!”
抚悠半是认真,半是调侃道:“玉都兰大可汗,大战在即,你能不能将心思用在正事上?”
说到正事,夏尔正色道:“我正是想来问你,你先前不同意继续用兵,如今又有何看法?”
抚悠思忖片刻道:“是,我本来是不赞成此时用兵的,一是时节不对,马匹损失颇多,二是兵法有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若能先分化忽棘与晋国的同盟,再行用兵,最好不过。可也有人议论,忽棘与晋不会给我们喘息的机会,不如先发制人。你昨日打了胜仗,证明确实是我高估敌人,且也过于谨慎、束手束脚了。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既然取胜,我赞成乘胜追击!”
“好!”夏尔听了正合心意,翻身上马,自信道,“待我擒住小岐王!”说毕,旋风似地斥马而去。
抚悠目送夏尔走远,掏出袖中名牌,摩挲着发怔,直到绮斯丽唤她,才匆忙收进袖里,辞了绮斯丽,往自己的帐篷去。她更衣辫发,收拾了弓矢胡禄,将那名牌用麻绳穿起,挂在颈上,披皮甲,配障刀,腋下夹着昆仑奴的面具,约莫大军已经出发,偷偷牵了火鹞子溜出来,尾随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