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倾杯见到外甥安然无恙时,几乎是滚下马来。尽管抚悠一再称自己并未受伤,贺倾杯却不安心,坚持让阿嫣给她仔细查看。“唉哟——”旁边被忽视的小仆安思慎捂着脑袋哼哼唧唧起来。见阿舅要发问,抚悠连忙道:“思慎被他们打晕了,才刚醒来。”看一眼思慎,那小仆痛得呲牙裂嘴满脸不是颜色。抚悠也知道自己下手狠了些,不由讪讪。好在这两人“眉来眼去”旁人都未发觉。
阿嫣帮抚悠看过,除皮外伤并无大碍,一行人才重新上路。夜里在绛县歇宿,抚悠将如何被擒,如何说服流寇等与贺倾杯说了,自然是略去了陆伏虎胁婚一段。说完她将陆伏虎送她的短刀拿给贺倾杯,贺倾杯见上面一个“陆”字,惊讶道:“陆伏虎?”
抚悠佯作惊讶:“他是说他叫陆伏虎,阿舅知道这人?”
“在河东算是小有名气。”贺倾杯道。
抚悠点点头:“他倒真没骗我,他说拿着这短刀,能保我们在河东一路平安。”
贺倾杯思索此物日后说不定能派上用场,便道:“这刀送给阿舅可好?”抚悠想:“也许从九凤山到突厥路上有用……”但阿舅提出,她却不好拒绝,大方道:“阿舅收着吧,我留着也没用,你们时常赶路用得着。”贺倾杯又答应抚悠一定想办法弄回她的刀,便嘱咐她与阿嫣早些睡了,明日一早还要赶路。
白日一番历险,抚悠精神亢奋,哪里睡得着,便想与阿嫣说话,打发长夜。她轻推睡在身边的阿嫣,小声问她:“阿嫣,睡了吗?”作为主人贴身使唤的奴婢,阿嫣平日睡着了也还都有三分醒,何况此时还未入眠,听抚悠叫她,坐起身道:“三娘有什么事?可是口渴了?我去倒水。”说着就要下床。
抚悠一把拉住她:“别忙,我不渴,就是睡不着。”她听她鼻音很重,疑惑道:“你怎么了?哭了吗?”说着伸手去摸她的脸,阿嫣躲闪不及,一脸的泪水被抚悠摸了满手。抚悠大惊:“你这是怎么了?”
阿嫣知道抚悠待她好,可也不敢失了做奴婢的本分,忙叩头道:“都怪我不好,扰了三娘歇息。”
抚悠又急又气:“我睡不着与你什么关系?倒是你为什么哭,受了什么委屈?”阿嫣只是垂头呜咽,抚悠只好吓唬她道:“你一劲哭,也不说为什么,让我这里干着急,不更睡不着了!”
这一吓倒是管用,阿嫣终于支吾道:“我……我没什么,就是想起耶娘了……”
抚悠想到阿舅跟她说,“阿嫣也是饥荒年里被父母卖了的”,一时怔愣着不知如何安慰,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拉起阿嫣的手,把她搂进怀里,阿嫣挣脱不得,便放任自己伏在抚悠怀里哭泣。
良久,哭声终于收住,抚悠抚着阿嫣的背,在她耳边轻轻问道:“恨你耶娘吗?”
阿嫣道:“不恨。卖了犹能讨个活路,跟着耶娘就只能活活饿死。”
“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从前我觉得王仲宣这诗丑拙,今日始能体会字字血泪。”抚悠叹息,扶阿嫣躺下,拍拍她,安慰道,“睡吧。”
阿嫣细声道:“三娘,我听阿郎说过汉朝时候有个‘文景之治’,朝廷与民生息,天下大治,那时候田赋才三十税一。我还听说武帝时候有大将军卫青、骠骑将军霍去病,驱逐匈奴,是了不得的大英雄。”
抚悠笑道:“阿嫣知道的不少嘛。”
阿嫣又道:“我家原住在雁门,突厥连年进犯,我从记事起就跟着耶娘不断南下。后来好不容易在太原安下家,却又遇到荒年,遭官府催逼……”她叹了口气,不愿再提起难过的往事,问道,“三娘,你说为什么我们就出不了汉朝时候那样的好皇帝和大英雄?要连年战乱饥荒,骨肉离散?”
阿嫣的话让抚悠唏嘘不已,却无法回答。她只能安慰她:“阿嫣,你信我,好皇帝和大英雄都会有的。朝廷会轻徭薄赋、与民休息,将军们会挥戈北上、平定突厥。人人都会有好日子过,再不会有人卖儿卖女。”
“真的吗?”阿嫣渴望在她眼中读过书、有见识的小娘子说的是真的,可那太美好,让人不敢相信。
“当然是真的。”抚悠说着安慰别人的话,心底却是一片茫然。
阿嫣许是哭累了,也或许是从抚悠那里得到了令人安心的保证,难得睡得香甜。抚悠却是夜不能寐:乱世人最苦。她有一个好阿舅,不会受冻挨饿,不会被卖了做奴婢,可即使金贵如公主也会因为失去家族的庇护一夜之间沦为战胜者的玩物。谁又能绝对地依靠谁?她自至中原,父亲蒙冤,有家难回,心中又甚为挂牵身在王庭的夏尔,才安洛阳,又离洛阳,尚未拜师,便已谋划出逃,几番辗转,亦如浮萍,她的将来,又会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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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启程北上,两日后便到了九凤山脚下。因没有现成山路,贺倾杯将车马留在山下,只带了抚悠、阿嫣、思慎和抬行李的奴仆,牵了抚悠的坐骑,行鹿麋小径、山林枯涧徒步上山。
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
虽然抚悠一直觉得陶渊明一篇《归去来兮辞》已将隐居生活描摹尽了,但身临其境毕竟不同。山间略平敞处耸起几间茅屋,竹篱参差,柴扉虚掩,山下已开谢了的桃花此间正盛如晚霞。暮云蔼蔼,众鸟归巢,夕阳下的群山湖泊被流云飞鸟割裂成不同的色块,绚丽之至。微风拂面,抚悠不由心神摇曳。
小仆思慎上前对着院中问了一句:“主人在家吗?”
只听一声童稚的声音——“来者何人?”院中飞窜出一个十岁上下的白衣童子,童子一见贺倾杯,大喜道:“贺郎君!”连忙上前施礼。贺倾杯问道:“贺鲁,你师父呢?”童子一面伶俐地答道:“师父进山采药,还未回来。”一面大开柴门,将众人揖让进来,又欢快道:“大好大好,我今日猎的大野猪正派上用场。”
一个壮汉拍拍肚皮笑道:“小儿郎,一头野猪可不够我们这些大肚汉吃。”那叫贺鲁的童子抓抓头,道:“那我再去抓几只獐鹿糜子。”“不用不用,他们逗你呢。”贺倾杯道,“我们自带了酒肉。”
“还是郎君想的周到,那我这就去准备,等师父回来,正好用餐。”贺鲁说干就要干,贺倾杯摇头笑笑。“不忙不忙。”他指着抚悠道,“这是我的外甥女,你先领她去安顿下。”贺鲁早从师父那里知道贺郎君要送一位小娘子上山习艺,想必就是眼前这位了。于是上前行礼道:“娘子这边请,房间都收拾好了。”
抚悠分明见那童子撇了下嘴,眉峰挑动。
屋内陈设虽然简陋,但一应物品俱全,贴身的被褥也换了新的。阿嫣便把几大箱衣物、用具收拾出来,按着抚悠的习惯摆放,抚悠则只管对着象牙签子将自己的书卷排好,待她二人整理完毕,院中已支起了帐篷,架起了篝火,一只抹了油的光溜溜的大野猪正架在火上烤得呲啦作响。
“这可真跟行军打仗一样。”抚悠看着有趣,便想上去帮把手,让大家尝尝她的手艺。
贺鲁正好瞧见,上前阻道:“这不是给娘子吃的。师父回来了,请娘子进屋。”抚悠皱眉:听他话里的语气,他是觉得她这样有失身份吗?碍于是在阿舅朋友家中,又是初到,抚悠便忍下了心中不悦。
进得屋中,打眼看见一位长髯长者与阿舅分宾主就坐,抚悠不敢造次,低下头去。贺倾杯道:“阿璃,快来见过师父。”抚悠低头小步近前,跪在蒲草垫上,左手按右手,拱手于地,头也缓缓至地,行了学生见老师的稽首大礼,奉上束脩,敬了酒。那长者受了她的礼,端着羽殇,略一打量,笑道:“早听说辛将军有一颗明珠,果然名不虚传。”抚悠什么也没说没做,不知道自己哪里“名不虚传”,好在有阿舅帮她客套。
行完拜师礼,久未相见的二人便将抚悠打发了,抚悠也正乐得去吃烤野猪。王辅仁邀了贺倾杯手谈。“大王要把宗玄送到我这里,你又把外甥送来,我竟只与你们看孩子了。”王辅仁哭笑不得。贺倾杯笑道:“我这外甥与众不同,望兄悉心教导,亦不负与辛将军昔日情谊。”
贺倾杯提起辛玄青,王辅仁亦十分感慨。二人沉默,专心厮杀起来。贺倾杯小胜,王辅仁投子道:“你我都是一样的稳,赢也沉闷,输也乏味。”“那是自然,”贺倾杯笑着分开黑白子,“还是大王那种直接上刀的棋风,不管谁死都痛快。”王辅仁呵呵笑道:“他哪里懂得弈棋?”却是满是长者慈爱。
“你今日去见了谁?”贺倾杯问——“采药”乃是暗语——“长安那边有新消息?”
“十郎。”王辅仁道。“令君?”贺倾杯倒有些惊讶,“他不在西征路上?什么大事,用得着他亲自来传消息?”王辅仁端起水盏,抿了一口泉水:“他只是路过,见一见我,随后便往突厥去了。九娘给长安传信说我们送给北突厥大小可汗们的礼物,他们都非常满意,且已挑起了北突厥忽棘可汗与薛延陀乙谜可汗之间的矛盾,大王派十郎前去,正是有意加剧他们的裂痕,甚至促其决裂。”
贺倾杯将一枚棋子捏在指间——说是棋子,不过是块不规则的白色石头——手拈石子敲了敲棋坪,若以棋局喻天下,则中央天元与四角星位分别代表了中原、巴蜀、关陇、河北与东南,棋子从西南划到东北,贺倾杯不无担忧道:“大王的棋……会不会行得太快了?”
王辅仁却不以为然:“大王的脾气你还不了解吗?即便如今快走一步,还恐怕他将来嫌慢。”贺倾杯道:“大王的布局固然是好,可一切都要西南战事顺利,而战场上的事毕竟瞬息万变。”
“虑多则滞,思多必失。”王辅仁打断他道,“你忧也如此,不忧也如此,何必自扰?”“那倒也是。”贺倾杯解嘲一笑。又问:“你一向在河东与诸豪杰结交,可见过陆伏虎此人?”
王辅仁摇头:“没有,这个陆伏虎很不寻常,你怎么想到他?”贺倾杯便将路上遇险的经过说了。王辅仁听罢感慨:“果然是将门之后!”贺倾杯却道:“我倒担心,这个陆伏虎日后会不会成为太过难缠的对手。”
王辅仁笑他:“十三郎就是想得太多。陆伏虎不是一般的盗贼,你想将蛟龙关在池子里,怎么可能做到?”贺倾杯看着王辅仁若有所思。王辅仁摇着羽扇,微微一笑:“可蛟龙,毕竟不是真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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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送别了贺倾杯一行,王辅仁将抚悠叫入草堂,抚悠这才算把师父的容貌看清:他五十多岁,须发半百,凤目隆鼻,长髯一丝不乱地飘至胸前,说话时两颊会有两道深深的沟,仿佛刀刻出来的一样。
“师父年轻时当是个十分好看的男子。”抚悠心下不恭地想。
王辅仁询问了学业上的事,倒也简单,只是问抚悠读过什么书、喜欢什么书。抚悠一一作答。王辅仁听罢含笑不语,起身在书架前不急不慢地踱着步子,最后取出一卷书,对抚悠道:“我须得下山几日,回来之前,你将此书背熟。”他将书卷按在几案上,而不是递给抚悠,抚悠揣度师父是要她在他走之后再看,便不急着打开,也不问师父让她背的是什么,只拜手道:“弟子记得了。”心里还顽皮地想:看师父神神秘秘的样子,莫非是什么玄奥的天书?即便没有洛书之神,至少也该有《素书》之奇吧。
王辅仁赞许地点点头,招呼门外的贺鲁,贺鲁为师父递上早收拾好的行李。王辅仁嘱咐他多多照顾抚悠,抚悠瞥见贺鲁又在皱眉头,不过听到耳中的自然是肯定的答复。两人恭送师父下山后,抚悠因好奇师父究竟留给她什么奇书,便将贺鲁甩在身后,匆忙跑回去展开来看。
卷首两个规规矩矩的钟体字——《女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