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一过完,便到了初春三月。
那天上午,我领着高粱红去一趟医院,做产前例行体检。这诊室那诊室,忙活完一系列应该忙活的检查后,大夫通报我说,胎儿发育正常,心跳、脉搏走得钢钢的,嘱咐我们回家安心养胎,要是没啥大动静就别总往医院折腾,等到六月份预产期再来医院便赶趟。
返回厂子时,正赶上吃午饭的时间。
我去食堂吃完饭,一推开休息室的门,那只脚还没踏进屋里,叽叽喳喳的同志们立刻住了声,除了背过脸去的小孟,都向我投来一道道异样的目光。依照过去的经验分析,只要人们动用这种眼神瞅我,他们不是看我的笑话就是瞧我的热闹,肯定不会有啥好事。
但还未等我品出其中意味,便让几声吵嚷打断思路。
眨眼功夫,同志们脚后跟打着后脑勺,劈哩啪啦跑出去。
我愣了一会儿,然后反应过来,也跟着大家屁股后面跑出去。
嘿嘿,这只是一场女人之间的战争,大胖娘们和刘蓓蓓吵了起来。两个曾经要好的女人突然反目,再一次证明没有永远的朋友。不过我两条腿跑得慢一点,两个女人的战争已经进行到尾声,仅留给我最后一个片段,看到了呲牙咧嘴的大胖娘们,还听到她两声痛骂。
“臊货儿!”
这一声是咬牙切齿。
“损比儿!”
这一声是恼羞成怒。
一物降一物。
一人治一人。
平时嘴皮子蛮厉害的刘蓓蓓,此时没有一点刀光剑影的力度,她站在满嘴喷大粪的大胖娘们面前,就是小巫见到了大巫,如同一个做错事的小孩,那张脸也憋得脸通红通红,两只神魂未定的眼里饱含着委屈的泪花,连一个臭屁都没敢放,一转身就躲进了库房里。
众人大眼瞪小眼,似乎意犹未尽。
“呀!就这么结束啦!?”
没能控制住的我,也不禁说了一句。
没有人搭理我这茬儿,大家默默散去了。
我呆呆站在那里,仿佛还在回味着。因为已经进入另外一场戏中的我,心里难免生就一丝遗憾,很好看的一出大戏没有开演就结束了。其实在人类每天的生活中,几乎所有的人都在演戏,人人都是自己那一出大戏中的唯一主角,只是有时候我们感觉不到罢了。
我那出波澜壮阔的大戏,就从这天下午一刻开始。
……
回到休息室,我刚要换工作服。
代理班长老王来到我身边,拍拍我肩膀。
我瞅着他说:“老王有事儿?”
他有点不好意思说:“先别换衣服。”
我笑道:“咋的啦?下午不用干活儿?”
他说:“你去车间办公室一趟,领导找你。”
我一怔:“领导?哪个领导找我?”
他说:“赶紧去吧,你去了啥都知道啦。”
走进车间办公室,老甘同志端坐在办公桌前,正聚精会神看报纸。
于是,我装模作样地轻咳一声。本来还想借机逗他一句,告诉他说,大胖娘们和刘蓓蓓打起来了。但是未等我开口,老甘同志已经抬起头,露出报纸后面一张冷若冰霜的脸。
他放下报纸说:“小李来了。”
我说:“你找我?啥事儿?”
他尴尬一笑:“咋和你说呢?”
我说:“说话有啥困难,用嘴说呗。”
他似乎松了一口气:“你能这么想我放心了。”
我不解道:“你说说,我啥时候找过你麻烦啊!”
他说:“那倒是。好吧,你现在去前楼小会议室报到。”
我一怔:“报到?……。”
刚想再问,他下一句话已经接上来。
他耷拉眼皮说:“小李你知道,我作为一个车间主任,管着二百号人,真想把每个人都留下来。可是你也知道,有些事不是你和我所能控制的,大势所趋、不可阻挡嘛!我这是没办法,也得贯彻新厂长的指示和要求,经过你们班自行‘优化组合’的最后结果……。”
我即刻打断他说:“啥也别说了,我懂啦!”
心中不由一紧的我,啥都明白了,这正是我厂紧锣密鼓一个多月以来“减人增效、优化组合”工作取得的丰硕成果,自己荣幸地成为这丰硕成果中的一个大大的“劣果”。
此时没必要再说一句废话,我转身就走。
床前明月光,
原来太阳照。
待我推开小会议室的门,一片阳光立刻照过来,那颗冰凉的心也顿时暖和不少,因为有一百多只眼睛向我飞来,还包括那轮“水房中的月亮”,她喜悦目光中夹杂几分妩媚。
人多势众。
傻子过年看街坊,
我心里踏实了许多,终于找到一丝安慰。
看看坐在我一左一右的人,除了与我比肩的二逼倒潮的傻刘同志,毕竟有几个聪明的老爷们陪着我,他们同样被“优胜劣汰”下来,不得不屈尊,和我这个大傻子并排就座。
比如,在钢筋车间干点焊的瘦子大张。
比如,在混凝土搅拌站看灰的大胡子老曹。
一会儿,小会议室的门又开了,厂劳资科长走进来。
他清清嗓子:“我受胡厂长的委托,代表他给大家讲几句话。”
说到这,他竟然停顿了几秒。
我想,莫非他再等同志们的掌声?
下面一片寂静,哪来的**毛掌声。
只听他接着说:“本来胡厂长要亲自来给大家讲,但是计划没有变化快,上面下来一个紧急通知,要他去参加一个重要会议,在此我代表胡厂长向同志们表示真诚地道歉。”
随后他逐句逐字的转达胡厂长讲话的中心意思。第一,感谢同志们对国企改革工作的大力支持;第二,希望大家安心学习一段时间,不要有抵触情绪,等待厂部下一步安排。
这时,傻刘冷不丁冒出一句:“我们这算不算进了学习班?”
劳资科长微微一笑,他并没有做出具体的回应。
我立马扫视一下四周,只见同志们全绷着一张战斗的脸。
我心里知道,这要是换做在从前的会上,大家早就笑出声了。
于是我故意笑了一声:“进学习班是件好事,就不用再去干活啦!”
……
说到底,我毕竟是一个缺心眼儿的傻子,那时根本没有能力预见到,自己进入学习班后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傻傻呼呼的我,还天真地以为,这一回也像从前王厂长搞得那些花花样儿玩,没事找事的瞎折腾几天,等新鲜劲一过去,每个人各就原位,该干啥还干啥。
先头几天,学习班搞得还像模像样,弄得挺紧张,劳资科特意派一个人跟班负责。等几天过去后就轻松了,没有人再稀罕儿我们,只要早上点一个卯、盖个戳儿,跟着学习半个小时业务课,基本上就没有人稀得过问,全部人马自由解放,谁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
老娘们一致性跑回家,收拾卫生、带孩子、做饭。
老爷们大多跑到市场,开饭店、卖衣服、兜售港内外毛片。
就剩下我和傻刘俩人,无事可干,我想和她逗逗,她却不解风情。
期间,我去安的家两趟,却碰上铁将军看门。
既然无处可去,我只好回家睡大觉。
初始两回,高粱红感觉很奇怪,问我下班咋这么早?
我不能告诉她实情,进“学习班”并不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
于是今个儿撒谎说,赶上单位停电。
明个儿糊弄她说,车间没活儿,放半天假。
虽然我说的全是谎话,但确实是我厂那时候的真实写照。只是我说不清,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好像是老厂长退休以后不久,王厂长上任的第二年,我赖以生存的工厂像到了岁数的老太太,说不行就不行了,不但每天没啥活儿可干,连每月工资也不能按日子发。
没钱也得吃饭,还得要活下去,只是活得累一点。
……
学习班的日子过去的很快。
眨眼间到了四月,太阳开始热乎起来。
清明节的前一天下午,高粱红见我又早早回来,就拽着我去买几刀烧纸。我说,你挺个大肚子就好好在家呆着呗。她却颇有讲究说,我给我爹买两刀纸,你给你爹买两刀纸,送钱的事可是件大事。边上的我娘也说,陪桃子去街上遛达遛达,将来生孩子时顺当啊!
在街头烧纸摊,遇上了傻刘同志。
我问:“你来这儿干啥?”
她说:“给老爹弄几张烧纸。”
我转头对高粱红说:“这是咱厂的小刘。”
傻刘仔细打量着高粱红,竟然“咯咯”地笑了。
她说:“姐姐真漂亮!”
我说:“叫错了,要叫嫂子。”
她说:“就叫姐姐嘛,叫姐姐多亲。”
又说:“姐姐的皮肤多嫩,能挤出水,多招男人稀罕儿”。
夸得高粱红咧开了大嘴,如果笑得再大点,一辆小汽车都能开进去。
作为一种礼貌上的回馈,我也得夸夸傻刘同志。
我说:“还是你人美哦,白胖白胖的多招人稀罕儿!”
她“嘎嘎”笑出声:“我比不上姐姐,要不你就娶我当老婆啦!”
高粱红笑说:“现在也不晚哦,你愿意今晚就来我家住。”
其结果是我们越聊越欢,但却忘了言多必失。
果然留下了后患。就在傻刘同志和我们告辞时,说了一句多余的话。她扒拉我问:“李哥你脑袋比我脑瓜子好使,你说一说看,咱们那个‘学习班’啥时候才能结束啊?”
这绝对是一句没必要的废话,让精明的高粱红立刻察觉出什么。在我俩回家路上,她一直抠问着我,我参加的是一个什么样学习班?班里一共有多少人?每天都学习什么?
我知道,这层饺子皮已经让傻刘同志给戳破,里面包的啥馅看得清清楚楚,再想隐瞒也隐瞒不了。但哪知道,待我一讲完,她的脸顿如白纸一张,再没精神头和我说一句话。
她不和我说话,那么我就得和她说话。为了缓解空气,我故意逗道:“进学习班也不是啥见不得人的事,毛主席活着的时候常教导我们说,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嘛。”
高粱红还是不理我,一梗脖子,一人噌噌往前走。
我大叫:“你慢点走,二逼娘们别甩掉肚子里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