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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第一次斗争〔7〕(1 / 1)

两次“夜间行动”的惨败,令我无地自容。

我娘怜惜说:“幺儿啊慢慢走道,你跑的是啥?”

我爹鼻子一哼,讥讽道:“后面有狼追呗,怕狼咬着。”

他还想说点什么,但抬头看一眼墙上的挂钟,就转身出门上班去。

中午的时候,趁我娘去厨房做饭,我悄悄打开抽屉,拿起巴掌大的镜子。镜中的我,五彩缤纷,惨不忍睹,那肿胀的脸布满血痕,发亮的嘴唇翻翘着,赶上了老母猪的嘴。

镜外的我已经彻然大悟,肯定有人在暗中玩了一把“调包”之计。

人总得要被别人玩的。回顾十四岁之前,真正“玩”我一把的人共有四个。

不言而喻,排在第一位当属胡卫东那个小人精儿。不过在那时,我依然蒙在鼓里,不知道自己蹲进大狱是由于他的举报。排在二、三位的人也明睁眼露,就是头戴人民警察帽子的项鬼子和大嘴叉子。至于最后一个人便是黄大麻子,他已经把我“玩”得疯狂了。

我非常明白,项鬼子和大嘴叉子“玩”我,那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人家好歹也算无产阶级专政强大柱石上的一块石头,可谓是“师出有名,出手正当”。黄大麻子算个毬?他就是一个满脸筛坑的糟老头儿,一个被广大革命人民群众打倒的“牛鬼蛇神”!

我娘说:

宁被人骂,

不让狗吠。

何况这条老狗已经疯了,开始到处乱咬。

即使我傻、我苶、我笨、我呆,也无论如何咽不下这口恶气!

……

在我胡思乱想之中,我娘热好了午饭。

人们常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只要没有天没有塌地没有陷,我该吃饭得吃饭。

饭也得一顿顿吃。刚刚吃完了午饭,晚饭接踵而至。

但在晚饭时,我啃着窝头,不敢瞅我爹,就瞟向窗外,正看见二大妈踮着两只小脚,晃晃悠悠奔我家走来。趁她没进屋前,我忙背过头去,不能让她看到自己这副狼狈相。

我爹见了,酒盅一墩:“咋猫起来了?又看见狼了?”

我在心里应了一句:“你管呢!”

然后,我还不忘瞅一眼我娘,争取她的支援。

我娘立马不乐意了,呲了一句我爹:“喝着牛逼色也堵不住嘴。”

这时门“吱嘎”一声开了,二大妈走进来。

我转过头去,只听她说:“嘬,嘬,咋把脸藏起来啦!”

我爹骂道:“他娘的嫌丢人呗。”

后又厉声道:“转过头来,听听领导的指示。”

我无处藏身,无可奈何转过头。

好在我娘给我遮丑,连忙扒拉一把二大妈。

她说:“尝尝我拌的咸菜。”

随手夹一筷子头儿苤蓝丝,递到二大妈嘴前。

二大妈吧嗒一口说:“挺舍得呀,搁了不少香油吧?”

我娘说:“表哥给捎来的,你要是用就过来拿。”

二大妈说:“你表哥真惦记你,苞米下来送苞米,过年了就来送猪肉。”

我爹说:“二大妈坐下来唠,站客不好打理。”

二大妈不座,她笑笑,说:“我来说句话,告诉你们一声,我和黄大麻子说好了,先让这孩子在家好好休息几天,等好利索了再去干。”

我娘说:“谢谢哦。”

我爹说:“又给领导添麻烦了。”

二大妈说:“孩子他爹,黄大麻子给你捎个话,让你把心放进肚子里。”

我爹笑了,嘿嘿笑出了声。

二大妈转过脸冲我说:“傻小子儿黄大爷也给你过个话。”

我瞪着眼睛,感觉挺意外。

二大妈说:“他告诉你,这些活儿他一个人能干过来。”

我一听,立刻急了,张嘴驳斥道:“他这是一派胡言!”

我这不是信口胡诌,我有确凿的事实根据,因为从前就是他一个人干这些活儿,已经干了二年多,和我没有一毛钱关系。我觉得,他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二大妈不高兴了,她眼珠子一立:“小兔崽子不懂好赖呢!”

我娘也立马撂下了脸,骂道:“不懂事的小王八犊子!”

虽然我爹没有开口骂我,但是他的反制措施依然一如既往迅速,还没等我反应过来,那只大巴掌已经贴在我后脑勺。他毕竟是我的亲爹,还懂得好赖,没打在我受伤的脸上。

……

不过,出头的疖子一定要烂掉。

七、八天后,脸上的血嘎巴掉干净了,母猪一样的嘴也复了原,于是我又蠢蠢欲动,实施了第三次“夜间行动”。这一次行动,堪称我少年时代的“经典之作”,我使出了最阴、最损、最毒、最辣的一招。毫无疑问,绝对属于一次“鱼死网破”的疯狂行动。

毛主席说,出其不意,攻其无备。

也许我做不到出其不意,但可以做到攻其于无备。

所以这次行动和前两回的时间不同,发生在午夜十二点之后。

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当我爬出暖呼呼的被窝时,没有再听到神秘的十二响钟声,却听到了“当”地清脆一响。由此断定,此时不是十二点半就是一点钟,也有可能是一点半钟。不过,至于整个行动持续了多长时间,由于我专心致志过了头,已经没有一点印象了。

然而,具体的事务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天夜里,我赤膊上阵,往返三、五个来回,从我家第一个大铁桶垃圾开始端起,直到三婶家门口一小铁盆垃圾,一共搬运七、八次。

行动的结果也十分如愿,正如我所设想,一条窄窄的胡同,从西边到东头的路面,大约每间隔十几米,不留一点死角,均匀撒下了一大木箱或一铁桶或一铁盆的垃圾……

我学过一句简单易明的成语,叫做“感天动地”。

不知是我感动了天,还是地显了灵,这时飘起了雪花。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是那年冬季第一场雪。雪并不大,风却很硬。嗖嗖地北风,裹着一团团坚硬的雪粒,打在我脸上,灌进我脖子里,已经和汗水融化在一起。

我还学过一句通俗易懂的成语,叫做“欣喜若狂”。

无须我再多说一句,我的心和我的行动已经证明了一切。

我默默站在雪花中,手拎一个空铁盆,瞭望着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小巷,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快感,身子不由地跟着一“瘫”,差点摔倒雪地上。毫不夸张,这种快感已超过我童年时代头撞大树所产生的愉悦,可以和我第一次射精时的灿烂心情相比拟。

我说过,美好的感觉总是瞬息而逝。

这一次也不例外,我的美梦还没有做到头,就让人当头削了一大棒子,打得粉碎。但让无法接受的是,那个挥大棒子的人,即不是二大妈,也不是黄大麻子,而是我的亲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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