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渐渐转暖,婉薇近来为绵恺小哥俩张罗上书房所需的一应用具,忙碌的倒也充实。虽说天气日益趋暖,可这卯入申出的规矩摆在那里,这炭火一时半会的想是少不了的,如此想着,婉薇便又在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的纸上添了一笔,炭火!
待写完,婉薇从头又审了一遍,一时再也想不出还差些什么,这才将此事搁了下来。
“阿姐?”
婉薇下意识应了一声,抬头一看,竟是她的二妹婉枫。也是了,婉萱是个嘴紧的,平日里求不到你,是绝不会开口叫人的。能这样亲亲近近喊她的,也只有婉枫了。
“这一大早的,你怎么来了?可用过饭了?”婉薇迎上前来,拉了婉枫的手,忙招呼人来下了婉枫的披风,又叫人端上热茶来。“你才生了华元,有什么事情这样的急不得,你还亲自来了,打发个人来可不就得了!”
婉枫只是浅浅一笑,那笑容淡如烟雾,一对梨涡仿佛隐在那薄雾之后,若隐若现。“华元满月皇上和阿姐赏了东西,我托懒不曾来谢恩,前些日子华成周岁礼,皇上赐了那样好的一块玉佩,若再不来,怕是连阿姐也要怪我不懂事了。”
见她如此说,婉薇亦是不动声色,只道,“再好的东西也比不得你的身子,听人说前两日害了伤风,可好全了?”
“不过受了点风,咳嗽了两日,早就好了。”
“那便好!”婉薇细细审视了一番她的面色,只见气色果然不错,方才放下心来。她这个二妹的性子本就寡淡,如今在那府里消磨了两年,如今待人却是愈发的淡了。
说起这桩婚事,婉薇当然知道婉枫其实是不愿的,只怪当初自己根基不稳,着实需要一个像肃亲王这样像样的靠山,所以才有了她与敬叙的婚约。说起敬叙,婉薇真的是忍不住要扶额了!除了出身,他当真是无一可取之处,如今只在礼部担着一份虚职,平日里烟花柳巷、赌坊酒肆,一月里总有大半个月是不着家的。漫说婉枫,便是他老子永锡的话,他也是左耳朵听了右耳朵出,是个油盐不进混不吝的主儿。
婉薇每每见到婉枫,难免总会想起这些过往,是以平时并不像对婉萱那般从容自在。索性婉枫也是个极其识趣的人,能躲得开的时候是绝不会往宫里凑的,这样一来,这些年倒也过得相安无事。
一时气氛安静的有些尴尬,两个人静静的坐在那里,谁也不肯第一个打破这该死的沉默。
终于,还是婉枫先开了口。
“此次进宫,是想求阿姐一件事情。”她的笑仍是淡的像是连风都能吹得散,看的婉薇都有些不忍说出拒绝的话来,“想必阿姐也听说了,皇上昨儿个革了王爷的职,连带着华元他大伯和敬叙也被勒令在家静修,王爷心有戚戚,想求阿姐去皇上那里说一说。”
虽然心有不忍,可这该说的该做的,却仍是得说得做,婉薇心下一横,便敛了笑,正色道:“你公公这次也的确是钻营过了头!当初是他领了皇命查抄的和珅府,自然知道行这些旁门左道之事的下场,如今何苦自己送上门来!三阿哥上学不过一桩小事,旁人都不上表作贺,他却为何要犯这个险!”
“阿姐说的是!王爷也是一时糊涂,现下他可是肠子都悔青了。如今已然事发,再追究对错也无益处,倒是还要请阿姐寻个机会,在皇上面前为王爷美言几句才是。”
婉薇长叹一声,只佯做无可奈何的样子摇了摇头,“眼下我是没有法子了!毕竟三阿哥跟我的关系摆在这里,我如何能够不避嫌呢?不过!”话锋一转,婉薇便似无意间想起了什么一般,又道:“你公公不是才为你五叔敬徽择了一门好亲事么,去求求那人,也未必不可行!”
婉枫低着头,让人看不清此刻她的表情,婉薇心有惴惴,只觉得似乎是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一般。
“那姑娘不过只是诚妃的远亲,甚至她俩都未曾谋面过,阿姐又何必如此介怀!”
见婉枫已经觉察了她的意图,婉薇也不愿意再继续装傻下去,“是你公公行事不检点,他想八面玲珑不是不可以,只是跟诚妃扯上关系就绝对不行!总归连聘书也不曾下,好生赔些银子,也不算亏待了那姑娘。”
婉枫慢慢抬起头来,嘴角那丝淡淡的笑意愈发清淡了,仿佛隔着轻纱帐子般似有若无。那似是而非的笑意,着实刺痛了婉薇的眼睛。
“是不是只要王爷退了这桩婚事,阿姐便会出手相助?”
婉薇移开目光不愿看她,只沉默着点了点头。
“你的话我会如实转告给王爷!只是阿姐,在你心里,旁人的婚事就都是如同棋子一般的玩意儿么?”
余光中婉枫做了个福便离开了,直到再也听不到她的脚步声,婉薇才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般软了下来。玩意儿?她自己又何曾不是别人手中的玩意儿呢?
多么可笑的质问啊!
许久不来养心殿,一切都显得是那么的陌生,就连萦绕在鼻尖若有若无的龙涎香,也令婉薇觉得分外的呛人。
就这么干坐了半个时辰,可除了来了两个送茶和点心的宫女,愣是连半只苍蝇都没飞过来。终于,在接近正午时分的时候,颙琰传她在暖阁觐见。
桐木的花盆底叩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一步一步,婉薇慢慢的向那高高在上的人儿接近着。
“臣妾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婉薇细声俯身做福。
案牍之后的身影一动未动,半晌永琰方从奏折之中把目光解放出来,用嘶哑的嗓音说了声,起吧!
婉薇一惊,只见他满面疲惫,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原本光洁的下巴此时也雨后春笋般的冒出了胡茬,足可见是连夜操劳的结果。
她的心中莫名的一软,只看他对政事的勤勉,却也是一个值得敬爱的好君王。
“政务虽忙,还请皇上千万保重龙体,莫要太过劳累了!”
这样不同于往常的和声细语令永琰有些意外,他停下正在按揉额角的动作,有些难以置信的睁开了眼睛,
“朕知道,春来天干气躁,你也多保养些。”
婉薇再次俯身,口中道,“是,臣妾知道了。”
永琰见她再次恢复了往昔的样子,面上有着些许的失落一闪而过,点了点头便抬手示意婉薇起身,继而低头继续批起了折子。
沉默,除了沉默,还是沉默。殿中静极了,婉薇有些无聊的看着香炉里的青烟升腾,甚至都能听到里头烟灰坠落的声音。她的腿渐渐变得有些僵硬,可永琰却依旧埋首批阅奏折,婉薇见他的眉头始终拧的紧紧的,愈发不敢轻易开口了。
突然,永琰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哦了一声,便再次从案牍之间抬起了头来,“朕叫人拟了一个三阿哥的哈哈珠子名单,你也看看,可还有什么错漏。”
永琰从一摞奏折的最底下抽出一张纸来,王福见状,赶忙上前接过递到了婉薇手中。婉薇接过还未来得及展开,却听永琰又道,“朕的膝下荒凉,如今叫这些后生们进宫来添些人气,也是好的。”
“皇上如今春秋正盛,何苦说这样的丧气话。”
婉薇一边附和,一边快速将名单浏览了一遍,只见上头除了绵恒,还有载铨,载锡,奕经,奕湘,绵鈖和绵清。
载铨载锡自不必说,他们的阿玛绵恩和绵德是嫡嫡亲的两兄弟,且如今定亲王绵恩正逢盛宠,皇上自然不好厚此薄彼。而奕经虽说已经过继给了永璋,可本宗却属永瑆那一支,不看僧面看佛面,倒也说的过去。可再看剩下的奕湘,绵鈖和绵清,婉薇便有些参透不了了。虽说他们也是宗世子弟,可今时今日他们的家里早就破败了,远没有当日的风光。尤其这个绵清,他的阿玛永鋆因为娶的是和珅的女儿,所以和珅倒台后一直郁郁不得志。今儿个连他的名字尚且能够出现在此,足可见是走了门路的!
婉薇无声的扯扯嘴角,斜睨了一眼一旁的王福,能够轻而易举左右永琰心思的人舍他其谁,只可惜,这样的人却不能为我所用!
婉薇感叹着收回目光,将名单又交还到王福的手中,仍是笑道。
“皇上的眼光自然是好的,臣妾并无异议。”
婉薇的话仿佛消散在狂风之中的袅袅炊烟,并未使得永琰再次抬起头来,婉薇见他一张脸上已经冷的仿佛结了冰,旋即便收敛了笑意。
“真是岂有此理!”永琰突然拍案而起,手上的奏折紧接着便飞了出去,不等奏折落地,婉薇和王福就已经乖觉的迅速跪倒在地。“食君之禄分君之忧,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可再看看这些狗奴才,一个个拿俸禄时不见手软,怎的打起仗来就都这般不济事了!”
婉薇不敢轻易接话,头前因为给绵亿家的两个小子参详着改了两个名儿,隔天洪亮吉就犯言直谏,说在后宫之中有俳优之类蛊惑圣听,虽未指名道姓,可却也叫婉薇学了个乖:身在帝王之家,连家事也是国事,是断断容不得女人插手的!
婉薇心中百转千回,嘴巴却好似上了封条,一个字也不肯吐露出来。
“难道去了一个朱射斗,朕的江山便坐不住了!朕就不信,大清乃是泱泱大国,竟再找不出一个能带兵的了!你说,如今朝中,还有谁可挽救川陕一线的颓势?”
婉薇见他手指的方向正是自己,不由暗道不好,“请皇上恕罪!”继而她便以额触地,又道,“事关军政大事,臣妾不敢妄言朝政!”
“朕要你说你便说!”
此刻的颙琰仿佛一座马上便要喷发的火焰山,那样怒不可遏的怒火灼的婉薇不得不抬起了头,她不敢再推脱,况且在她的心里,倒是真有一个人选值得一提。
“臣妾遵旨!婉薇又是叩一个头,才道,臣妾以为,如今额勒登保麾下有了勒保,这样的强强联手,足可以保陕西一线一时无虞。此时不若把德楞泰暂且回调四川,以抗逆贼冉天元。”
德楞泰素有常胜将军的美名,去岁奉诏专剿以徐天德为首的最强教军势力,两下角力间,现也已经辗转追去了陕西。如今朱射斗一死,这样一来,便造成了四川一线的将才空虚,已形成规模的统一战线也因此而土崩瓦解,从而使得冉天元部迅速的壮大了起来。为今之计,也只有德楞泰这样的奇才才能有这个本事,能够力挽狂澜了。
婉薇一直低着头,并不知道永琰听了她的话后,不过略约只有一点赞许,更多却是一种阴谋得逞的释然。关于这一点,婉薇的确与他想到了一起,德楞泰确是镇守四川的不二人选。可除了此人,他的心里却仍未忘了她的兄长和仕泰。
说到和仕泰这个人,倒在京中颇有几分名气。年轻的公子哥们愿意与他结交,不外为了他的才气与武艺;而格格小姐们爱他,却是因着他生得一副堪比潘安宋玉的好相貌了。
只是这样一个处处拔尖的人,却始终不肯用心于仕途经济。无论是婉薇来劝,或是永琰相求,他都以才疏学浅委婉推却了。众人只当他是自负过了头,却不知他如此行事,却也是有由头的。
从来富贵有极,鼎盛过后的衰败无可避免,若一味只求眼下的风光,又如何能求后世的安稳。
可惜他的一番苦心终究是要白费了,黄沙如何能够掩得住金子,更何况是眼下朝廷正是用人之际!
“婉卿言之有理,只是德楞泰一人之力毕竟有限,朕心里有一个人选,婉卿伶俐,不若猜猜这人是谁!”
永琰几步走下台阶,亲自将婉薇扶了起来。感觉到扶在自己肘上的手刻意的一紧,婉薇的心也随之猛的一沉,此时方才意识到,自己已然落入了永琰的圈套之中。
“皇上圣意,臣妾不敢妄自揣测,还请皇上明示。”
这次不同于往昔,若只是个闲散差事,婉薇也乐得再去一试。可这次的差事,却是要面对最为凶悍的一伙暴民。纵然婉薇也想家族之中,能有一个在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做后盾,可一想到这样的后盾可能要用兄长的性命来换,她却也是不肯的!
“婉卿真是过谦了!永琰转过身子负手而立,唇角一勾,那朕问你,自古君为臣纲,又有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以为如何?”
婉薇全身冷汗淋漓,只觉得有些头重脚轻。
“三纲五常为人臣之道,为人臣者自当遵守此道。”
“既然如此,那你便替朕去做一件事!”永琰的口吻已是不容置疑,婉薇见事情已经没有转寰的余地,无奈只得再次敛衣下拜,道:“臣妾遵旨!”
耳边永琰的声音变得忽远忽近,婉薇无心去听,只觉腔子里的一颗心仿佛被人灌了铅,直直的沉到了水底。
麻木的被红苓半扶半抱的带出养心殿,方知原本云淡风轻的晴好天气,不知何时已是漫天铅云低垂。看着头顶触手可及的滚滚黑云,婉薇的心里也跟着犯起一股令人窒闷的阴霾,经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