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片雪花悠悠地落下来时,卿子菀正在御书房作画。
皇帝去上早朝,卿子菀琢磨着反正待在凤宸宫里也没什么事做,便让白颜和绿萍拿了手炉和大氅溜达到御书房去。华桢良最近有些粘人,时不时露出几分温柔的神色,卿子菀有些莫名,但两个贴身的侍女都一副很受用的样子,便也不多说什么只是笑笑。
华桢良进来时便看到卿子菀正专心于一幅工笔花鸟画,站在桌子后方微微俯身,颊边散下一缕头发有一些落在画纸上,她便用左手抓住,右手握着狼毫仔细地描着画上鸟儿的眼睛。
绿萍是守在屋外的,华桢良带着小卓子过来时便退到一边去了。华桢良一进屋,守在卿子菀身边的白颜也知趣地退了出去。小卓子不动声色地看看还没反应的卿子菀,又看了看也没什么表现的华桢良,想了想也跟着白颜退了出去。
谁不知道皇后娘娘现在风头健得很,皇上宠爱得还真是眼睛都不眨一下。
“今天忙么?”待御书房里只剩下两个人了,卿子菀才抬起脸看了看华桢良,放下手中画笔。
“还好。”华桢良微笑,恍若流光润玉,饶是卿子菀也忍不住晃了晃心神。
地龙烧得旺,屋子里暖融融的。华桢良下朝回来得有些急,便还没有取下大氅。白绒绒的貂皮大氅,与卿子菀是一对,愈发衬得整个人气宇轩昂。卿子菀走上前替他解下大氅,并不再说话。后宫不参政,她也只是那么寻常一问,没有更多的探究;而华桢良也不会多说什么。
便是连家中父兄都不会对她多说什么。卿子菀承认,她确实有些这方面的打算,但还没到时候,不必要引起皇帝的猜忌。
“方才回来的时候下了雪,迟些雪积得厚些,便去梅林那边看雪吧。”卿子菀刚解开那大氅,抱住一团柔软的绒毛,便听华桢良在前边轻声说。卿子菀低头去看那大氅。白茫茫的一片,确实有沾了细小冰渣子的地方。
“好。”卿子菀轻声道。这些时间她可以用来把那幅花鸟画画完,而华桢良应当去批阅今日呈上来的奏章。
华国崇宣帝天和元年,第一场雪落下来。
帝后伉俪情深,御书房里一片祥和。
祥庆宫里刘太后却是一脸铁青。
“后宫!后宫!”
刚落座便一拂袖扫下桌上摆着的一盘精致点心,青花瓷碟摔碎在地上,糕点也碎开。刘太后仍不解气,又一挥手把茶杯也拂下去:“现在的后宫哪里还像后宫了!卿子菀这个狐狸精,迷惑皇上,还没有人拦得住她!”
“卿家不是个个都冰清玉洁么!怎么会有这么不要脸的女人?!上次家宴,哀家就不说她刁难华桢莎、华桢姝两位公主了,整个人腻在皇上身上跟那些个祸国妖妃有什么区别?!”刘太后愤怒地拍着桌子,“而且——华国这么多年下来还没有哪个后宫女子敢进御书房的,卿子菀三番五次进去,一待就是几个时辰!皇上年幼无知也就算了,哀家与他说还没有反应!哀家何其痛心!”
刘太后顾不上什么形象,抬手戳了戳自己的眉心,一脸郁结:“哀家亲手带大的孩子怎么也变成这样了!卿子菀这女人就不是什么好货!气死哀家了!”
绿梅和刘公公站在一旁,一句话都不敢说,却又不能不说。伺候刘太后这些年,主子的脾气早就摸得一清二楚,这时候不说话,结果只会更糟糕。
于是绿梅站了出来:“太后娘娘,您大人有大量就不要因为皇后她生气,免得气坏了自己身子。”
刘太后怒气冲冲地瞪了绿梅一眼。卿子菀什么本事,还能让她气坏身子?死丫头,服侍这么些年还是这么不会说话,枉她这般器重她!
绿梅有些委屈地退了退。今儿刘太后在气头上,她这番话也确实有些撞枪上。
刘公公本便是刘家出来的人,对这些事情也通达些,此时瞧着刘太后一脸怒容,仍旧气喘吁吁,便道:“太后也不必这般生气。卿子菀不过是卿家的女儿,这华国不还有许许多多的女子么?”
他素来是一点就通的人,心中计谋也有一些,不然也不会被刘家派进宫中。刘太后虽然有时不太灵光,但也不是什么蠢人,一听,便明白这位侍从是个什么意思。
绿梅垂下眼,不再开口。
刘公公也微微低下脸,不再说话。
刘太后眯起眼,从椅子上站起来,微微蹲下身捡起散落在地上的一块玉兰酥,眼前仿佛闪现过卿子菀娇美的容颜。两只手指捻住色泽讨喜但已经有些破碎的酥,刘太后想起那时卿子菀和华桢良在这祥庆宫里你侬我侬的模样——
“哼,卿子菀!”
只是指尖略用了点力,那块洁白无瑕的玉兰酥便簌簌地成了碎屑,顺着刘太后保养得极好的白皙指间落下。
绿梅和刘公公小心地对视了一眼,便又默默垂下了脸。
宫中梅林里,卿子菀打了个喷嚏。
“是不是着凉了?”华桢良皱起眉头看向她,抬手理了理她身上大氅脖子边上那一圈细细厚厚的绒毛,另一只手则将撑起的伞向着卿子菀的方向又挪了些。
卿子菀也轻轻蹙眉,有些困惑地摇了摇头:“不会,每日都有喝补汤,宫里地龙也开得很暖……”
肯定是有人在腹诽她。冷不丁冒出这个想法,卿子菀抬手按了按胸口。
一片一片的雪花落得很缠绵,衬着梅林里正三两枝渐次开放的梅花愈发是冬日的美景。景美,人亦美,小卓子、白颜和绿萍都跟在挺远的后面,华桢良为卿子菀和自己撑着伞,心中一片平静。
只是,转念一想,又有些郁结。
朝中之事,未免还有些凌乱。
朝前尔虞我诈的官员,你来我往之间唇枪舌剑,他登基时间还很短,料理起来倒不如卿子菀打理后宫来得快。
有些人的势力已经根深蒂固,威胁到了皇家,他要铲除,实在是有些困难。
且他身为皇帝,肩负了许多职责。一个皇帝,并非是上朝纳谏批阅奏折便可以成为好皇帝的。他坐在龙椅上,免不了有臣子会搬出先帝来说是。
以及他这……微薄的后宫。
宫里种的梅,不知是那一朝某位皇帝因为挚爱的女子极爱梅而种。只种了红梅,因那女子曾说在雪地里一眼望去,像血一般,像火一般的梅,才是最最美的。眼下这些红梅只开了些许,并不很盛,枝头冒出的花骨朵,脆弱的模样,却是让人心悸的傲骨。
卿子菀看了一阵,突然有些厌烦。
就连心里那只蛰伏许久的狐妖都有些恹恹地开口:“卿子菀,你还想不想报仇了?”
卿子菀只觉得心头仿佛被一柄利剑穿透,突然痛得无法呼吸了。“报仇?我谈何报仇?”
仇人还未出现,她怎么去报仇?
——又或者说,那些仇人还在暗处,她根本没有发现。
狐妖“嘻”了一声,无精打采的声音里终于多了几分笑意,带着分明的幸灾乐祸:“呵呵,马上就有机会了,只看你怎么去把握咯。”
说完这句话,狐妖便再次沉默下去,无论卿子菀怎么呼唤都没有作用。
不动声色地转脸看向华桢良,他亦是一脸沉静地看着梅林深处那些梅树。紫竹伞下他半边脸上落下些阴影,乌黑的眸子里明明灭灭的光影,不大好判断是个什么心绪。有意识地扩大识海的范围在这宫中去探听,也尝试着用读心术去打探华桢良的内心,却是一片空白。
感受到卿子菀投来的视线,华桢良转过脸来,勾唇露出一个微笑:“好好照看身子,别冻坏了。”
卿子菀默默点头。
华桢良唇边的笑突然多出几分戏谑诙谐,凑近些,附在卿子菀耳边道:“这才好早些生个皇子公主。”
他呵出的气洒在卿子菀耳廓上,痒痒的,挠心。卿子菀缩了缩脖子,侧过脸仔细看着华桢良,并不说话,也不点头。
华桢良退开些,以为卿子菀仍旧是害羞,虽然这些日子两人是亲密无间,但也理解卿子菀婉转含蓄,便不在意。
卿子菀一手还提着那手炉,却抬起另一只手,堪堪扶着华桢良,踮脚吻住华桢良的唇。
他的唇有些凉,她的也不怎么暖。
薄薄的唇,软软的触感,摩擦着有些湿意,像是羽毛一般拂过。
卿子菀并非没有主动过,只是床笫间,和这光天化日之下毕竟还是不同的。
华桢良一愣,微微张了嘴,卿子菀便得以继续前进。
她闭了眼,长长的睫毛有些颤抖。他看了一阵,她脸上浮现起些许红晕,无边的艳色,看了便让人心神荡漾。
也更让人心醉、心碎。
小卓子、白颜、绿萍早就不见了身影。华桢良心中突然涌出无限温柔,于是也闭上眼,抬手环住卿子菀,加深这个吻。
只是……
身为帝王,终究还是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