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锦儿的目光深远,透露出与她这个年龄段不匹配的深邃,“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因为姐姐你对我真的很好吧。”
如果说一开始的接近是顺水推舟,后面的是加以利用,那最后呢...锦儿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固执的想要让俏枝知道真相。
明明一开始只是想要利用他们,却不知不觉的付出了真心...
锦儿借着烛光观察俏枝的神色,完全没了之前怜爱心疼她的样子,所留下的只有冰冷与怀疑。
锦儿苦笑了一下,如果...如果她没有告诉他真相,没有让俏枝发现这个真实的、恶毒的自己,那该有多好?
可惜,就算时光逆流,再给她一次做选择的机会,她可能还是会选择让俏枝发现真相。
想到这儿,锦儿深吸了一口气,努力的露出一个和之前别无二致的笑容,随即便注意到俏枝眼底一闪而过的厌恶。
“睡觉吧,姐姐。”她装作不在意俏枝目光的样子,径直走到了床边坐下。
俏枝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最后还是吹灭了灯。
第二天一早,王赐的小厮就敲响了俏枝的门。
虽然昨夜知道了锦儿不寻常的手腕,甚至气的一夜没睡。但俏枝还是不放心直接将锦儿交到王赐手里,她看着锦儿穿好衣服,洗脸梳头,最终决定陪锦儿一起过去。
“就当是送你一程吧。”注意到锦儿疑惑的目光,她没有多做解释,连声音也是清清冷冷的,不负往日的温柔。
锦儿听到后虽没说什么,但整个人却亮了起来,手下的速度也加快了不少。
出门的时候,俏枝望了望刚亮堂起来的天,犹豫了下还是去敲响了白简的门。
“哎?你起这么早?”刚敲第一声,门就已经开了,白简神清气爽的出现在门后,一点都没有突然被吵醒的倦意。
“不然呢?你以为谁都像你似的睡到日上三竿才起。”白简似笑非笑的看了眼陪在俏枝身边的锦儿,神情古怪:“恭喜锦儿小姐得偿所愿。”
“谢谢。”锦儿低下头,“谢谢哥哥之前的帮助。”
“别,使不得。”白简扯起嘴角冷笑,“您有通天的本领骗了我们几个人,要感谢锦儿大小姐的不杀之恩啊。”
“走吧。”白简不再看她,只柔声对着俏枝讲,“既然你想送锦儿妹妹最后一程,那我便陪你走一趟。”
二人行变成三人行,气氛更加的诡异起来。
“你怎么不说话?”白简突然道。
俏枝微怔,刚想说话,便听到锦儿接口:“哥哥,想要我说什么?昨天晚上的对话哥哥已经听到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王寂...”白简思索了下才开口,“他是无辜的。你爹说要把他丢在道观,让他自生自灭,可我觉得,他不至于如此。”
“这我知道呀。”锦儿放柔了声音,“那顿饭还是我央求爹爹请来的哥哥姐姐。”
“只是——”她的声线突然变冷,像是数九寒天的冰凌,“没让王寂死掉已经是我心软了,哥哥还想让他回到王家,未免管的太多了。”
“你——”白简气结,又顾及着身边的小厮不敢大声嚷出来,最终还是运了运气,压低了嗓音,“你这么做,不怕我去告诉你爹吗?”
“你不会的,哥哥。”锦儿站定,直直的仰看着白简,“从我看到哥哥姐姐的第一眼起,我便知道你们不会高密。这也是我放心让你们知道我的真面目的原因。”
她长长的叹口气,将手掌伸到了自己的眼前,“如果可以的话,谁不想做个单纯的孩子呢?白简哥哥。”她突然正色,神情间是不符合年龄的成熟,“如果你的亲娘被人害死,自己也一直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一个不小心便会丢掉小命...”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只是因为你不是个男孩,不能为家族传宗接代。”锦儿自嘲般的笑了,“明明是长女,却过得连家奴生养的孩子都不如,甚至连自己的娘亲都保护不了——”
“哥哥,你知道亲眼看着自己的娘亲死掉是什么感觉么?”锦儿轻声说,声音平静,她没有看向任何人,似乎只是在对着自己讲话,只是在说服自己。
“我看着她日日饮下那碗致命的毒汤,却什么也做不了,看着她一日一日的更加虚弱,最后只能躺在床上,连直起身子都做不到。”锦儿笑笑,“娘亲明明全身都在疼,她那么那么疼,可她还是只会很温柔的对我说,我没事。”
“我亲眼看着娘亲停下了呼吸,她去世的时候已经很瘦了,小小的身子蜷缩成了一团。”
“沈衙役和我说,要我忘记,要我自己成长起来,要我学会遗忘。”锦儿的目光停留在空洞的某一处,“只要放下,只要遗忘,仿佛过去的事情就可以一了百了...”
“我要怎么遗忘才可以呢?假装娘亲从来没有受过继母的迫害,还是假装自己一直被继母疼爱?还是假装自己与王寂从来没有被区别对待过?”锦儿轻声道,像是在说服自己,“所以我必须要成长起来,哪怕与我受到的教育背道而驰。”
“抱歉...”俏枝静静的听锦儿说完,沉默了半晌,最终还是只能吐出这两个字来,那么无力。
或许是人与人之间真的不能感同身受,先前锦儿也曾经和她说过过去的事情,那时候她虽然心疼,却从来没有往深层想过...直到现在,她才知道锦儿所承受的是什么。
她埋怨锦儿的冷血,畏惧锦儿冷静谋划一切的手腕,却从没想过造成这一切的根本原因是什么。
白简静静的听锦儿说完了一切,最终什么也没说,沉默着往前迈步。
“走吧。”清晨的微风中,只余下白简的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王赐已将一切都收拾妥当,静静的坐在厢房中等待锦儿回来,与她一道下山。
昨夜,是他经历的第一个独自一人的夜晚,曾经的这间厢房里,晚上总会想起王寂咯咯的笑声和三夫人温软的声音...而昨天,寂静无比。
王赐几乎一夜未睡,脑海中一时间是三夫人的温柔解语,一时间又是她临死前,燃着希冀的眸子缓缓失去光泽的样子。一时间是他把王寂高高举过头顶,一时间又变成王寂看着三夫人去世,嘶声裂肺的哭喊。
直到天亮,这些画面才渐渐的从脑海中消失。他直直的从床上坐起,看着从窗户射进来的阳光,看着阳光下无可遁形的灰尘。
这是崭新的第一天。
他要将曾经受过的屈辱全部忘记,也要忘掉曾经挚爱的王寂和三夫人...现如今,他只剩下锦儿一个孩子了。
想到这里,他起身打开门,屋外的阳光毫不吝啬的洒在他的身上。一直守在门外的沈衙役见他醒了,连忙躬身问他:“大人,要把锦儿小姐叫回来吗?”
“嗯。”王赐淡淡点头,又道:“如果锦儿还没醒便等一等吧。等等,你不要去了。”他想了想,将沈衙役叫了回来,另点了一个小厮过去,“你去把寂儿喊过来。”
直到沈衙役领命去了柴房,王赐才发现自己又不知不觉的用了原来的称呼。习惯真是可怕啊...他淡淡的感叹,将脚边的一株断掉的杂草缓缓的碾进了土中。
王寂比锦儿他们到得更早一点,只穿了件单薄的白衣,在微风中瑟瑟发抖着。他看见王赐向他走过来,眸色沉沉,颤抖了下身子,往沈衙役的身后躲了一下。
见到王寂的动作,王赐默默地停了下来,就站在离王寂不远处,道:“寂儿,你今后就留在这里吧。修养身心,努力做个道士。”
“爹...?”听到这句话,王寂才意识到了什么,急忙的从沈衙役身后跑出来,想要抓住王赐的手,却被对方不着痕迹的躲开。
王赐淡淡的看着瞬间呆住的王寂,目光微冷:“寂儿,有些事情本不该和你说,但你总要自己承担一切。你不是我的孩子,我没办法把你带下山去。”
“你就当,从小生活在这个道观里。昨日我咨询了守闻道长。”王赐不再看他,“他替你取了个好名字,皆空。”
“王寂和她的娘亲死在了白云道观,活下来的只有皆空。寂儿,哦不对,是皆空...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王寂懵懵懂懂,只知道自己将要被抛下,他揪住王赐的衣摆,惶恐道:“爹,我错了,你别把我丢在这里..你让我和你回去好不好..我不找你要娘亲了!”说着,他往地上呸呸了两声,“那是个贱人!她不是我娘亲!”
王赐静静的看着王寂就地撒泼,眼神却越来越冷漠。这样的孩子,这样可以将亲生母亲随意践踏的孩子...怎么会是我的孩子呢?自己真是被三夫人那个毒妇骗了个彻底。
他沉默着看着王寂胡言乱语的哭闹,眼底的那颗痣愈发的刺眼,三夫人与赵管事的身影又飘飘荡荡的回到了跟前...
“够了!”王赐突然怒吼出声,将王寂吓得一个激灵愣愣的闭上了嘴,“我说过,我没有你这个儿子。你若不信,大可继续哭闹,看你最终会不会落得和你那个毒妇母亲一个下场。”
王寂呆愣愣的瞧了瞧发火的父亲,又转头去看沈衙役,而后者则一脸复杂的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多言。
“大人,小姐他们来了。”沈衙役远远的看见小厮的身影,连忙开口。
“锦儿。”一路无话的俏枝突然开口,“我便只送你到这里,你爹已经在前面等你了。”
“此去一别,愿你珍重。”俏枝语气轻柔,“祝你得偿所愿。再见。”说完,俏枝与白简对视一眼,头也不回的走了。
锦儿望着他们的背影怔怔的出神,虚虚的往前迈了一步,却什么也没说。
“小姐...走吧。”身边的小厮提醒道。
“好。”坚定的转身,锦儿朝着王赐的方向走去,这才是她应该去的地方。
无论未来如何,她永远不会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