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沉沉阴霾天,最是凄凄离别前。
秋水阁主殿陈设简洁,无一赘物。武帝还记得自己当时想要添置些女子用品来着,只是还没来得及换上。他静静的坐在那张暗红的实木床上,床有点儿硬。她回朝多年也未曾改掉军中的习惯,这人成日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对自己好一点儿。
王叔,难道大雍王朝真是你的牢笼,锁住了她的自由,还隔断了你所有的欢欣,所以即便是有一双似笑非笑的丹凤眼,却也从未展颜一笑。是因为得了彻底的解脱才稍稍翘起唇角吗?
日上中天又偏西,换的明月柳梢栖。
没有门扇,素心轻轻叩了下窗棂,缓步走进来,“主子,素女回来了。”
素女一身缟素,并未褪去孝衣,肩头潮湿,当是白日里的积雪捂化后的水渍,进门便直挺挺的跪下,重重的磕头跪直,冻僵的双手举过头顶,托起一枚玉佩,“陛下,您允我去给主子守灵吧。她虽年近而立,却无一至亲。她活着的时候不曾痛快过,我不能让她走了也没个安生日子。”
武帝一不转瞬地盯着素女,素女托着玉佩的双手明显一颤,一双高高肿起的杏眼满含泪光,却倔强地回视武帝,“陛下,司军的两位副司主都是主子亲自培养,一手提拔,皆可以用。求陛下允我去给主子守灵。”
“嗯。去吧。”武帝嗓音沙哑,侧目瞥了一眼素心。
素心会意上前接过玉佩,心中一震,知道她在军中的地位无人能及,没想到跟前端茶送水的人都这般能耐,平日里看着腼腆的素女竟然也是密探一司之主,还是最为关键的司军之主。
“九辞也该送灵回来了,你把玉佩给他,叫他在二位副司主中选一个他中意的。”武帝语调平滑,无一丝起伏。
素心想不通武帝为何会把如此重要的职位送到皇弟九辞手中,这些年主子不是一直想从她手中争过来吗,但依旧乖顺的称是。领着素女后退几步转身退下。刚出殿门,正好与迎面而来的素盏对上,三人颔首示意,就此别过。
“主子。”素盏躬身,抬头见武帝眼神流转,知道他在听,便继续道:“一切顺利。百姓也有自发相送的,站到道路两侧默默抹眼泪。只是,军中高级将领几乎全部来了,没来的也是为了约束底下的将士,怕人多乱了礼制。一路上‘大将军安’的声音此起彼伏,没有停歇过,下葬时更是震耳欲聋,响彻九霄。将士们悲痛异常,却也并未表现出不满情绪。”
捡重点回禀完的素盏见武帝没有其他吩咐,后退几步转身出来,习惯性的伸手想掩门,突然发现为了安置棺木,门扇前几日便拆了。素盏一双丹凤三角眼一瞪,咒骂了一句,“陈锦荣这个老东西,伺候人怎地这般不经心。”
从晨起出殡到现在,主子都坐那儿快一天一夜了,也不知道看顾一下,真是活腻歪了。突然又忆起,王德江去送灵未归,陈锦荣被杖毙,立政殿的几个小太监是陈锦荣一手带出的,出了这事,武帝又是现在这般状况,他们更是不敢擅自做主。
她轻轻叹了口气,走远些回头,看到殿门内并无动静,招手唤了陈锦荣的干儿子小路子,“小路子,陈总管故去你莫要伤心,也莫害怕,你是他亲自*的,他的事你辛苦一下,暂且替着。先去找人把这门扇补上。”
“是,素盏姑姑。”小路子弯腰深深鞠躬,他心中不知是该喜该悲。自己当是要高升了吧,可是干爹对自己不错却不幸丧命。想到此处,又补充道:“谢姑姑提携。小路子一定用心,不会犯干爹犯得错误。”
“嗯。自己的错只有自己担着。咱们都是伺候人的,遇上的主子不是喜怒无常弑杀成性便是幸运。”一日的变迁,素盏也不经感叹起人生无常、万事无奈。瞥了一眼小路子,挥手,“去吧。”
小路子称是,后退一步,转身欲走,听得素盏的声音又折回来。
“记得要和以前一模一样的,出不得半点差错。做事仔细些,来回动静小些,莫惊着旁人。”小路子毕竟不是陈锦荣,素盏觉得自己还是该多交代几句。
深深地看了一眼殿内,满眼担忧。长叹一声,折回去立在门口,随时准备着进去伺候。
素盏在宫内是出了名的泼辣货,一张利嘴把宫女太监们收拾的服服帖帖的,平日里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个圈就能想法子整死个人。今日却仰首直愣愣的盯着天上的月亮。
洋洋洒洒下了几天雪,今日夜间却毫无根由的放晴,天上还好巧不巧地有个月亮。若这雪能早下一个时辰,她或许走的能少些遗憾,主子是不也能少些煎熬。
回头向里面瞥了一眼,凝神细听并未有何动静。她还是有些放心不下,悄悄的探了半个身子进去,看了一眼又退回来,直立站好的素盏泪珠子像串过线一样吧嗒吧嗒直掉,抹都抹不过来。
原本坐在床沿的武帝,此时蜷在床外侧,留着个侧影朝外,萧索孤寂。右臂经过胸前扶着左臂,左臂向前伸出,刚刚好占住了原本空着的半张床。
他还记得那天是他亲手把她移至床内侧,自己死皮赖脸的硬是躺在她跟前,也是这样伸手抱了她。她还说“九问,这于理不合。”嗯,好像她还没来得及说,是自己抢了先。
想到此处,他突然笑了,桃花眼微眯,眼底卧蚕明显,若临去秋波,让人心荡意牵。
大雍王朝三百二十四年正月,武帝禅位,传位于一十五岁的皇弟九辞,史称惠帝。
武帝在位一十五年,肃清吏治,朝野清明;力推新政,繁荣昌盛;富国强军,安定边境;史称“武帝盛世”。
后世史家评论,武帝诛萧氏,开科举,退北齐,安边境,力挽大雍江山于危难,重整经济于羸弱,是难得的明君强主。然武帝有三错:一是重刑罚杀言官,二是禅其位弃江山,三是薄后宫无子嗣。功过相抵。
后来,走上向道修仙之路的武帝九问,听到这些评论还感叹了一回,这不是活脱脱的一个要美男不要江山的昏君嘛。若爱女人定会有个一男半女啊,若爱江山定不会自己跑了啊。说功过相抵似乎高抬了些。
不周山三百里,茶肆。
“听说,武帝把雍王害死了,后来自己有愧,自己便也死了,现在是惠帝年间了呢。”
“雍王死了有两年了吧,我们这偏远,商人旅客少,消息总是慢一些的。”
“偏有偏的好,偏点儿才敢议论帝王家的事嘛。”众人哈哈笑道,听起来就让人觉得很开怀。
“雍王下葬时,当兵的官都去了呢,国葬加军葬呢。这么大架势,你说武帝能不害死雍王吗?自古功高盖主,兔死狗烹的例子还少吗,再说了,雍王在军中的地位多少年来都是头一人啊,军队可是一把大刀啊,一定得自己拿着才放心。”
“读过几年书,就是不一样,想事情比我们通透,我死后有这么大的排场就好了。就是现在死也不亏了。”众人哄的一声笑开了。
九问,以后他就只是九问了。
九问和国师结伴前往不周山,在茶肆稍作歇脚,听到周遭百姓议论纷纷,不以为然。
“国师,我真的可以找到王叔吗?”九问突然问了句。
“可以吧。回不周山问问师尊,总是有些希望的。”
“国师,王叔是打小在不周山长大的吗?”
“是呀。怎么了?”自从离了帝都,九问便觉得国师有点儿像痞子,根本不若原来的庄重。
“那王叔的本名叫什么呢?”
“不是叫九玄吗?哦,她是你父皇送上山的,托师祖好好照料,认真算起来雍王还是我师叔呢?”
“父皇送上山的?”九问疑惑,不是八岁时才寻访回来的嘛。好一段时间,九问都觉得是父皇诓了别人家的神童,专门培养来辅佐自己的。
“是啊,送来时是几月大的婴孩呢,我还去瞅了,挺可爱的,就是板着小脸,不哭不闹的。我当时还想着这孩子虽不讨喜,瞧着也聪慧,没人要,收给我做弟子得了。可是师祖不允,说这孩子是仙体,他要自己照看。我当时以为他有仙缘能修炼成仙呢,结果年不过而立就没了。”说到这儿还有点儿伤感。“现在想来,师祖的意思该是说他是哪个神仙照看的孩子才对,你说,这个神仙怎么就这么不经心呢。所以说,当神仙也不是特别好。”
“当神仙不是你们不周山弟子的毕生追求吗?”
“狗屁追求?有这追求我会被派遣去你大雍当国师啊,有追求的是人也有,但我不是这类。我觉得道法自然,一切随缘。不过看你的资质不赖,且心有执念,或许你可得道成仙呢?你手上的镯子也挺特别的。”
看着两样放光,越说越远的国师,九问无奈,只得又问了一遍,“父皇怎么会在民间寻个孩子送上山呢?”
“什么民间?不是你父皇的亲弟吗?不过,说不准是你的兄长,你父皇的私生子,你们帝王家的事岂是一个乱字可以形容的?”
眼瞅着此刻不着边际的国师,九问想还是去了不周山问问山主吧,或许他可以指给自己一条明路呢。不过,王叔不管你是叔叔还是姐姐,是皇室血脉还是仙家照看的孩子,我定要寻到你。
我要修练成仙,上穷碧落下黄泉,寻找我爱的根源。王叔,终有一日我可以见到你,然后问你一句:王叔,嫁于我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