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下，无声无息地融在一起，化作这个雪原的一部分。
君悦来站在苍茫雪原之上，举目四望，目之所及皆是皑皑白雪，辽阔的天地间好像就只剩下这片雪原与他，安静地让人害怕。
应该是梦吧……
君悦来摸了摸身上单薄的中衣中裤，没有被雪打湿，再看看连双鞋都没有穿的脚掌，也没有感觉到寒冷。
他开始尝试往前走，吱嘎吱嘎，光裸的脚留下一双又一双脚印。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也许是该要醒来了。突然前方出现了个黑影，像是在地上生了根，一动不动地站哪儿。
终于见到人了。
满心欣喜地张了张嘴，突然发现他没有办法出声。摸着脖子咳嗽了两下，竟然一点声音都听不到。他抬起脚继续在膝盖高的雪堆中行走，离黑影越来越近，近到他一伸手就可以拍到黑影的肩膀。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黑影缓缓转过身来……
君悦来猛然睁开双眼，仿佛谁松开了掐在他脖子上的手一样急促地喘气，耳鼓里都是心脏跳动的砰砰声。他抖着手去摸额头，掌下一片湿凉。
“呼————”半响后终于缓过神来的君悦来长吁了一口气。还好是个梦，他这样安慰着自己。可能是爹爹的动静吵到了，睡在一旁的君霁善嘴里直哼哼地翻了个声。君悦来半坐起身来，微笑着伸手为他将被子掖好。然后从床头拿了件大氅，披在身上，掀开帷帐往外走。
“吱嘎——”君悦来下了门闩，打开门。外面正如梦境里一样，大雪纷飞,白茫茫的一片。
雪已经下了快一天一夜了，昨天赶着进山的时候，路上的雪便已经快埋过小腿，不得已他们弃马步行进了山。照这个下法，明儿起来，山路便会雪封得死死的，山里山外都进出不得。
也不知道叶杳之哪里找来的这个丁家村，还让他们二人刚好赶在封山之前赶到，侍卫小哥将君家父子带到这间小屋后便走了。
村子里的人对父子二人的到来并没有太大反应，仿佛他们本就是村中的一份子一样，路过时会打个招呼，吃过饭会相互串个门聊个天。就在晚饭后，隔壁的丁大壮家媳妇突然神神叨叨地起了个话头。
“山鬼？”正在跟几个大老爷们喝酒君悦来有了兴趣，“嫂子你见着的？还是听说的？”
丁大壮家的煞有介事地说道：“我家虎子见到啦，就前些天那山上。”边说边往不远处的小山包一指，“黑漆漆的，刷一下就不见了，那么厚的雪，连个脚印都没有，可不是鬼嘛。”
“对啊我家老头去拾柴的时候也见着了，长着……额，我算算，四只手呐。”旁边的阿婆掰着手指头算了算。
“不对不对，肯定是看差了，头上还有角，跟我家黄牛一样。”
“好像我也见着了。”
大伙儿你一言我一语地补充着，君悦来听他们越说越不着边，摇了摇头失去了兴致，就算是哥斯拉也没有长那样的。
晚饭聊那些神啊鬼啊的，晚上就做了这么个诡异的梦。
一个烧焦的人，这就是君悦来在梦中所看到。当那人转过身来时，看到的是一张烧得面目全非的脸，黑色的表皮龟裂开露出点点粉红的肉，有那么一瞬他闻到了混杂着焦味的肉香。
醒来后，那股肉香味仿佛还萦绕在鼻尖。一想到那是什么肉，君悦来胃里就反酸。
深吸一口气，望着白茫茫混成一片的天地，他在心里安慰自己，不过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刚刚那个是什么？
君悦来不确定地揉了揉眼睛，再仔细一瞧，没有看差，确实有那么一团黑色的不明物体，在白色的风雪中显得特别扎眼。
又是黑色！君悦来眼皮跳了跳，好像他今天跟黑影特别有缘。
天虽已大亮，但是这场雪太大，村民们都在家里猫床上享受着热炕。那这黑影会是谁？
君悦来可没有那份好奇心，所有惊悚片里的起因都是好奇！二话不说，干净利落地往门内一退，门板一阖，门闩一落。可想想又不放心，不管那个是人是鬼，要真是往这儿来的，那总要防备一下。便猫着腰，一只眼通过门缝往外瞧。
黑影又前进了一些，大致能看出来那是个人。还好不是什么长了四个手三个眼的“山鬼”，这让君悦来稍稍放心。不过这人前进的方向……不好，还真是往他这屋子过来的。
这间屋子本来就是空着的，不属于村里任何一个人，但是里面从家具到衣物一应俱全。君悦来猜想这大概就是叶杳之弄出来的“安全屋”。谁会来一间没有主人的屋子？
那人的速度极快，好像这么大的风雪对他构不成任何阻碍，就在君悦来还趴在门板上思考之际，一个熟悉得他只想逃跑的声音从门的另一边传来了。
“开门。”
毫不掩饰怒气的低沉嗓音穿透过他的耳膜，直达正在走神的大脑，一心二用的大脑还没有给出反应，嘴就管不住了，脱口而出两个字：“我不！”
刚说出来，君悦来就悔得想把舌头吃下去！不出声，假装不在不就行了！让你多嘴，而且还回得这么傲娇！晚上黄汤灌多了吧！
外面的人愣了愣，依然是两个字：“开门。”只不过这回语气放软了几分，没了方才那要吃人的气势。
笑你妹！别以为捂着嘴我就听不出来你偷笑！不对，我理他干嘛？
咬了咬下唇，君悦来瞧瞧那不怎么牢靠的门闩，一股脑地把桌椅，能挪的全挪到门口，叠起来压住门。他懊悔当年怕苦，没有跟着师傅习武，早知道遇到这么块牛皮糖，他肯定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哭着都要练。
“唔……爹爹，搬桌子干嘛……”被他爹动静吵醒的君霁善坐起身来，用手揉揉眼睛嘟囔道，“我好像听到小二黑的声音了？”
君悦来看着儿子，心里五味杂陈，若他只是一个人，他早就收拾东西跑了。这么个大雪天，实在不忍心带着四五岁的孩子奔波。
君霁善打着哈欠，不明白他爹为什么又把桌椅搬回去原位，他缩了缩身子又钻回温暖的被窝。
穿戴好一身御寒的衣物，君悦来拢了拢斗篷，走出屋子，此时他才有机会看这个男人一眼。
叶江城站在门口有一会儿了，发上落着的如玉屑般的雪，躲在乌黑的发间，像是给他平白添了岁月。一路走来，从肩头到脚底，沾上的雪已经融了大半，化作雪水打湿了衣物。
君悦来看着他已经被雪水浸透了的靴子，再抬头看看他身后一串深一串浅的脚印。
“有什么事我们去其他地方说。”君悦来垂下眼扭过头，就要领着叶江城往东墙走去。
自从他醒来，他何曾与君悦来分开过一天。即使是山上，他也能在边上看几眼以聊慰藉。叶江城目不转睛地盯着君悦来的背影，好像要把这两天的份补上，他吞咽了一下，哑着声音说：“为什么要离开？我对你不好吗？如果你觉得那晚上我发脾气……”我可以道歉，我不该冲昏头，你要是喜欢小二黑，没关系，我可以装一辈子。
君悦来身形一顿，深深叹了口气：“叶江城，你到底在想什么？”
“留下，留在我身边，哪里都不要去。”
“跑了就打断腿？”君悦来背着身自嘲一笑，不给叶江城辩解的机会，“你可曾想过我是否愿意留下？你现在想我留下我便留下，哪天你不喜欢我了，我是不是就该识相地滚走？”
他怎么可能会不喜欢他，他甚至都不能忍受他离开一天。他慌忙摇着头，大声反驳道：“我不会不要你！我……”
君悦来突然觉得这个男人怎么会如何天真，好笑地摇摇头：“世子爷，莫要逞一时口快，这边风大，小心闪着舌头。你未来的妻子呢？就算一场政治婚姻，她能容下夫君是个断袖，我也断不会跟一个女人去抢丈夫。”
即使我那么喜欢你，可是我也有底线，一旦越过，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有为了求得你的垂怜而跪下的一天，失去尊严，被丢弃在街头。
身后迟迟没有动静，君悦来也不敢回头。
雪势渐渐变小，风也慢慢地停了。屋门口的两人就像两座雪雕一样在雪地里一动不动地站着。
叶江城最终打破了沉默：“君悦来，你，是不是知道了……”
“知道什么？”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要娶妻？”
“呵，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世子爷难道一辈子光棍不成？你们端王府改名叫光棍府得了”
“你告诉我，为什么你会去找那本《一碗水》的书。”叶江城双拳紧握，一双黑瞳紧盯着君悦来不放，不肯错过他任何一个反应。他只需要一个答案，一个困扰了他很久的答案。
如果，确如他所想，那么君悦来前后的反常就都可以说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