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切烟消云散,真实便随之暴露在人们的视线里。
古道小桥上,古无忧的识念散出体外,感知着那些凶悍古兽轰然爆碎,然后借由那些道痕余威最狂暴地压迫着他的心海。
他并未睁开双眼看清这座桥,只是拿出酒囊喝了一口醉人间,然后将其递给了曹天养。
而后,他与对方的交流也只限于此,可两人却是整齐地抬起腿,迈出了第二步。
于是在太上清心法门的帮助下,他们艰难笨拙甚至显得有些滑稽的迈出第二步,第三步。实际上,那些古兽还在他们的面前身后环绕着,显露出千万年前的恒久威压。
虽是震慑心神,然而至少他们没有再次被天地道痕恐吓住。
不知是空旷人稀或是天色渐暖的缘故,两人走过桥路的动静却是极为清晰地,从无尽云雾中传出。
那名青年神情迷惘地看着那座桥,如十年前一样,怎么也想不明白古无忧两人究竟用了什么方法,竟然就这样超过了自己,很是潇洒地踏上了这条拦住万千修行人,怎么走也走不过去的桥。
至于其他人听着渐行渐远的脚步声,他们难以抑止地想起方才对那个人的无情讥讽,想起了那个人深藏在眉宇间的坚定,继而开始觉得自己有些失败,然后懊恼。
在这些人怔怔出神一样过程中,古无忧两人已然是踏出了最后一步,走过这座很难走的桥。
古无忧抬起手臂,擦了擦额头上的细密汗珠,下意识回头望着那座桥仍是心有余悸,天地道痕无时无刻都在压迫着他的肉壳与心海,即便自己踏过了它,也是如大海浮萍。
不过还算幸运,他挨了过来。但此地离山腰尚远,收拾了一下心情,他们又是启程出发,向着更高处的山路缓慢地走着。
就是不知,几杯浊酒暖寒夜,多少朦胧多少真。
山路弯曲难以看见尽头,他们微低着头就这样沉默得走着,说着这条把朝阳花林分成两半的细石道缓慢行走。奇怪的是,当他们离开那座桥的最后一块白石板时,身周那些无影无踪却无处不在的道痕威压骤然消失,好比平日信步闲游一般潇洒写意。
所以他们走得很快,走过好几个弯,路过好几片湖,再翻过一处有些陡峭的山崖后,斜斜向上的山路忽然向下倾斜下去,然后徐徐通过了一方只容得下一人的山洞。
洞口外的天地,是一片非常视野开阔的空间。
这里缭绕的雾气越来越重,外界最后的那抹夜色也已经被黎明吞没。不知从空中或是上方山路古林里响起一丝夜鸟的怪异鸣叫,可能是乌鸦也可能是别的鸟。
这是迄今为止,古无忧听到的第一个生灵的存在证据。
所以也就昭示着,他们踏上了古道山腰!
山腰上的风景与别处没什么两样,雾气依然那么浓重,古无忧微微低头,站在陡峭的洞口前,久久不能迈出第一步。
相比之下,山腰算是一片洼地,被四周嶙峋山峦拱卫着,就好像它是巡视天下万民的帝王一般。而在山腰最中央,有一座鼎,如房屋般大小的鼎,再其周围青气弥漫,像是云雾在涌动。
至于他不想迈步踏上这令无数人向往的古道山腰,道理很简单,没有路了。
他们被孤立在了山洞前,然后不知所措。
“看到了这里了么?”曹天养指了指从古道绝顶垂落下来一道无形光幕。
“我们需要做什么?”古无忧识念感知着光幕的柔和与厚重,有些诧异地问道。
前方无路可走,唯一的选择便是眼前这光幕,要么打破它,要么融进它。然而令他感到诧异地是它就像是铜墙铁壁,手指轻触甚至能敲出铿锵有力之音。
这样看来,想当于将自己两人生生困在了此地,进退不得。
“我们需要取舍一些东西。”曹天养长叹了一口气,随即识念汹涌贯入光幕之中,竟是将整个古道山腰下的所有事物显现出来,一树一草甚至一丝道湖涟漪都是完全映入了两人的眼帘。
做完这些,他又是继续说道:“我们要打破这个光幕走进山腰,就必须选择将这些人的生命处死,或者救赎!”
“为什么会是处死?”古无忧并不是很懂,同时也不是很喜欢这个字眼。每个人的生命都是独一无二的,他没能耐更没权力去用到“处死”这个敏感字眼。
有问题,自然要有答案。
“因为这些人的生命就紧紧地掌握在我们的手里,只要轻轻一用力便会死亡。不信,我试给你看。”曹天养如此解释说道,并为自己的说法做出了最正确的解答。
只见他识念操纵着光幕流转,登时将那座桥前的那些人无比清晰地呈现,丝丝黑光蓦地将先前讥讽古无忧的一人缠绕成茧,不过一刹那,当黑光消散时那里留下的,是一捧晶莹骨灰。
这不是天地道痕所幻化的事,而是非常真实的事。
古无忧真切实意地感受到了这个古道山上有一个生灵被无情地抹去了,一点存在过的证据都没留下,他没亲眼看见,但透过识念感知光幕反馈回的信息,他明白事实就是如此。
于是他开始有些认同起曹天养所提到的那个字眼。
而那座桥前的人们,面色苍白或萎黄地看着那捧骨灰随着凛凛山风渐吹渐散,眼中的万分惊惧浓浓,不明白前一刻还在谈笑风生的人,为何在无声无息间死去。
“你们要开始做出决定了么?”
青年低叹了一口气,脸上看不出那是什么表情,有迷茫有低落有坚定,有解脱。种种复杂情绪交织在一起,让他看起来如悲世菩萨般,怜悯地注视着自己,注视着身周几人。
从这一刻开始,自己与古道山上所有的生灵再不能自由自主,身与魂不再属于自己,甚至死亡也要通过那两个人的意志才行。
一念生,一念死。
高高石台上,众多道人毕恭毕敬地围绕着那道影相,很久不敢言语。实际上,古道山上尚还活着的人们中,有很多人或多或少与他们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所以在他们的意志里,不想让其中任何一人死去。
但是他们不敢讲出来,即便是影相有通天之能可以沟通到十年前那个人。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但我是不会做得。十年前我出手干预了神鼎择人,使得他前功尽弃,这一次我可不会了!”
“他们本就是天地间最微小的尘埃,哪里来的自当归哪里去。”影相无面,却是将道人们的所想所表尽收眼里,几句话便是将其堵死了。
然后道人们沉默,他们很清楚影相所指的那个人是曹天养,而当影相认为活着的人们已经是尘埃时,那便是尘埃。
天地微尘,不至于让自己这些洞悉命理玄奥的修行人所在意。
于是山脚山上都是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十年前你做出了什么选择?”古无忧看着一个生灵的死亡全过程,看着人们的不一百态,沉默了很久才问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面对生杀任其掠夺的权力,他有些不知所措。他不是不肯掌握这种权力,不是不肯探索自己本身的价值,他只是过分地看重了别人在自己生命里的参与,坚信地认为每个人闯进来,都应该有着存在的意义。
所以他想知道曹天养当年是如何通过光幕的。
“十年前我走到了这里时,跟你一样迷茫。但我最终还是选择了将所有人都处死!”曹天养低声说道,不知是他回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眉头皱得极紧,甚至连握着玉笛的手都是有些泛白。
“为什么?”
“就算是将他们救赎也不过身活心死,是行尸走肉,那还有什么意义?可山脚下那些人不信,他们恳求我放过当年在古道山上的人,就因其中有几位天骄存在!”
“真是可笑!天骄当年还不是被我踩在了脚底下,跪着求我放过他们!将他们救赎又能有多大出息!”
曹天养指了指古道绝顶,继续说道:“当年就是因为那些自大的天姥山峰主们干涉我无缘绝顶,所以现在我选择处死!”
听到这里,古无忧有些明白了救赎的意思。
山路漫漫,过往心劫尽数化为现实拦在人们的面前,若是看清或能看破,自然无所阻碍,可若不能看破,便会心生退意畏惧,自然永无登顶之望。
当年的曹天养走到了这里,却是被山脚下的那些人碍了心意,便登不了顶。
所以他不想重蹈覆辙。
而当年那些人虽是被救下性命无攸,可那颗登顶的心却是没了,甚至由于曹天养而生出心魔,再难寸进。从桥头那名青年的无尽惶恐中不难看出,那心魔丛生的阴影有多大。
“除了这条路,无处可走了么?”古无忧还是有些不甘心,所以想要再次确认。
“实际上我不是在处死这些人的生命,我是在救赎他们的生命,是在救赎我的生命!”曹天养摇摇头,否定了他的想法。
“那开始吧!”
古无忧怔了好久,然后出声同意了对方的做法。
其实对方那些心底深处的记忆与伤痛,自己虽不知何事,但他竟是根本不曾忘记,选择再次踏上古道山,更是没有丝毫悔意,甚至连犹豫都认为很没有必要,面对着心底深处那些最阴暗的角落,面对最惨痛的经历,今时今日的曹天养,与十年前的他所做出的选择,依然完全相同。
这一点与自己很像,所以同意了他的看法。
而那些因为缘分而来的人或事,终究有缘尽而别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