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教授还是那么轻松。他做东,所以主动缓和气氛。
他说邓兄弟,这是我的学弟,圣约翰大学的学生,不可能得罪你的。你有什么事,慢慢说,肯定是你误会了。
老邓一肚子气,只好缓和一下情绪说,你可不知道你的学弟是个什么人物,他做了多么大的事。我也不瞒你了。我就是他们要找的邓仲尧,那些早期暴动都是我策划的。我这次来找你的时候,已经被红党除名了。我现在是只是教师,也没有心思再登记红党去了。
张教授很吃惊,张宗昌可是杀了不少那些暴动的人,还有不少自己认识的中学老师在里面。就是没有抓住主事的老邓。原来就是自己认识的兄弟。自己认识他的时候,他连20岁都不到。那时候红党没有什么暴动,暴动是去年的事。没有想到自己的兄弟长大了,敢暴动了。
邓仲尧只是他的一个化名,估计还有很多化名。但本名邓恩明一直没有变,乖学生和老师。大家联想不到邓仲尧就是济南省立一中的学生邓恩明;党内秘密工作很到位,互相不许打听和说出自己的简历。
三个人,还有王尽美是省立第一师范的学生,张教授是齐鲁大学的学生。1919年五四游行的时候他们认识的。
只不过邓恩明被解散后,一直郁闷。除了教小学生,也没有做什么事。最近才去齐鲁大学去打听自己的好兄弟,找到当了医生和教授的张家泉,经常去聊聊家常。
邓恩明说,自己是山东的头头,王尽美病逝以后,一直是他在发动罢工,后来一直在乡下搞暴动。没有想到,后来取消了暴动,也取消秘密工作,把自己的材料都给毁了,所以不算是红党了。
但是以前的案子,也没有个说法,一直没有特赦。北方的军政府还是没有取消红党的通缉令。
张学良大帅也认为这些人暂时还消除不了戾气,抓起来比较稳妥,送到感化院统一管理。
他接着说,现在我承认,你们都找不到任何材料来证明。除了找到几个当事人。那几个当事人没事谁会说?他们自己也在里面干同样的事。
两个人都很赞同他的说法,认为只要他不再惹事,等个10年8年的,天下大赦,你就可以说说你以前的历史了。
强霖说:“如果不是顾凤鸣和伍豪识大体,你早就作古了。你应该感谢自己还活着。"
邓恩明却念到:
“读书济世闻鸡舞,革命决心放胆尝。
为国牺牲殇是福,在山樗栎寿嫌长。”
樗栎(音,出力),古人的两种树,质地都不好,不能成材。
樗栎即是庸材;记得这个词,就是“出力”还可以,成才是别指望了。
强霖念起了庄子的故事。典故出自《庄子·逍遥游》:“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音出)。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途,匠者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
强霖接着给古文不好的学兄、学姐翻译。大概意思是:
惠子对庄子说,有大树,估计是灌木,无法使用,木匠从来不看这些树木。你今天的话,空洞而无用,大家都不喜欢。
凯茜问,庄子怎么回答的?强霖回答:
庄子说,野猫和黄鼠狼本事大,能上下窜越,还不是死于猎网之中。那神牛,庞大身体入云,它的本事再大,也比不上野猫能替你捉老鼠。这种灌木,栽种野地上,你可以躺卧于树下,不也很是悠然么。灌木虽不值得木匠用刀斧,但什么东西都是没有害处的。你一时找不到用途而已,你困苦个什么劲呢?
邓恩明也很佩服强霖的古文功底,他承认觉得自己这个灌木的寿命太长了。
这次连张教授都摇头了。强霖让邓恩明自己说一下“庄子说灌木”这个典故的意思。
邓恩明说:他明白庄子的意思,但是不赞同庄子,也不愿意自己成为人家逍遥的工具。只是给人遮荫,还不如早死一些。逍遥不是我的人生,让别人逍遥也不是我的人生。所以,他要为工农做“出力”,庸才也要出一把力气。
水族,是古代“骆越”的一支。殷商亡国之后南迁融入百越族群;秦代时又迁入贵州边境,与布依族、土家、瑶族、苗族等“蛮族”相互依存。同时期殷商北迁一支是箕子部落,成了朝鲜族系。
这些北迁之人,相同氏族形成部落,族内不婚,男人尚武。所以,各朝代总是起义不断。但是在元朝比较安稳。大概与蒙古族是同样萨满信仰和习惯吧。南蛮和北胡,不是同命相怜那么简单,这里面有宗教意义。
邓恩明来自贵州的水族,这引起强霖的兴趣。因为强霖认为万物有灵多神教,也就是萨满教义,还是原始神话的图腾宗教。这些民族比较容易陷入盲目冲动之中,心灵冲突也大。
强霖念到:
“读书济世闻鸡舞,革命决心放胆尝。
为国牺牲殇是福,在山樗栎寿嫌长。”
关键是用了“福”,革命者诗词中很少见。陈毅赣南诗词中,就要死的时候也说,“此去泉台招旧部”,虽然也提到阎王殿,有鬼神,但没有什么享福的意思。有的还是仇恨,报仇、造反而已。
“为国牺牲,殇是福”!强霖念叨着。这就是生命价值观了,与上天堂一个意思。这与庄子本意肯定倒转了。完全是萨满教的意思。当然也不是无神论,是成神的意思。
无神论他们强调为了正义而死,名满千秋,死得其所。就是死的是地方。什么地方?就是钟山处处埋忠骨,就看你为什么死的。重于泰山,就死在泰山了,当然是抽象意义的那个泰山。或者去鸿毛那里了。这当然也要听领导的,也是可以改变的。过几年重新评价一次,也是很普遍的。
无神论不确定去哪里了,自然也就提不到“福”的问题,至多是欣慰。像保尔柯察金提到的,可以放心的走了,无遗憾的走了。
但“福”就有了更深的归宿的意思。类似“武士道”,追求幸福的死法。
这个生命观的意义还是很重要的。这是邓恩明自己理解的革命意义。这个意义也是他自己心灵的需要。
后世毛发明的追悼会,也是这个意思,重要的是活人心安。毛讲话后,自己就心安了。因为他为后方建设死人很是不安,才写了篇悼念文章,并提出开追悼会。
后世很多革命者后代,念念不忘逝去的前辈的追悼会规格,悼词,盖着什么旗帜等等,就是心安这个意思。即使死去多年,也要平反,也要开追悼会,就是这个意思。实际上这是创造了一个宗教仪式。
强霖不再评价。让凯茜和大学长张教授去琢磨。
学兄也是邓恩明的老大,两个人当时都是20岁左右,都在外地来济南求学。张家泉来自河北,邓恩明来自贵州。都是来自贫困家庭,所以惺惺相惜。
不过那时候,1919年五四爆发时期,邓恩明已经成了一个职业革命者了。偶尔教书只是掩护,他有苏联发的活动经费。
但张家泉组织游行,只是从燕京带来的传统;邓恩明则是专业组织者,接受的是李大钊的指令。虽然如此,并不妨碍两个人交朋友。当然张家泉不知道他的职业革命家身份。
邓恩明瘦瘦的倔强的样子,不多言不多语,还不到二十岁,让教会学校出身的张家泉很是喜欢。很显然,张家泉不是一个好的教会信徒,从来没有想传道的事情;邓恩明也知道自己是庸才,干的是舍生取义的事情,也没有拉着高材生的兄长一起赴死的意思。
他做的事,跟赞助他上学的叔叔,跟家里父母,都说的清清楚楚。跟朋友也撇的干净。
他知道,自己赴死是幸福;但别人不一定是这么想。
两个单纯的人就这样相处。张家泉是教会学校出身,喜欢运动,他是跳高冠军,在全华北大学生运动会。所以他总是在运动场休闲;邓恩明无聊,就来教会大学运动场去看他运动,也没有什么事可说。
直到邓恩明去上海开会,“一大”和成立大会。张家泉送他上船,邓恩明才问兄长,是否知道马克思。
张兄长说,听说过,可能是一个俄国人。邓恩明也没有解释什么,拍起他的肩膀,让他做个有志气青年人,服务社会。
两个人分别,再也没有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