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中,花小麦自花二娘与景泰和的铁匠铺出来,顺道去了连顺镖局一趟,听得孟郁槐说今日想早些回家,登时欢天喜地起来,乐颠颠地与众人告辞,拽着他出城上了官道。
这大抵是一年之中,芙泽县地界气候最为宜人的一段日子。暮春,阳光明媚,却又并不十分炙烤,临近傍晚,日头将将躲入云中,立时便起一阵凉风,带着花草香直扑到人脸上来,从头顶到脚趾,无不熨帖舒坦。
花小麦比不得孟郁槐沉稳,天生是个闲不住的性子,背着手急吼吼走在前头,时不时地回头笑呵呵看他一眼。
“就值得你乐成这样?”孟某人心里软绵绵,牵着老黑疾走两步,行至她身侧。
“对呀!”花小麦毫不迟疑地点头,“你都在镖局连住了两晚了,今儿总算能早点回家,还不许我高兴?嗯……虽然我知道比起我来,你肯定更惦记小核桃,不过我大人有大量,是不会在细处与你诸多计较的——我很懂事,对吧?”
“胡扯。”孟某人含义不明地笑着低斥一句,因又道,“你今日与泰和兄弟提了租房的事?”
“说了。”花小麦应道,“他俩的意思,那房子反正空着也是空着,何必再提那个‘租’字,让我只管拿去用就好。可我想着,这事儿若是给景家大伯大娘晓得了,就算嘴上不说,只怕心里多少也有些不乐意,万一找我二姐的茬,岂不反而麻烦?左右咱不缺那两个钱,倒不如按规矩来,大家都便当。”
孟郁槐十分赞同,道一声“原该这样”,刚想再问她两句甚么,却见那小媳妇又朝前跑了两步,笑得见牙不见眼:“要不晚上,咱也别正经做饭了吧?前阵子我让姐夫帮忙做了几个烧烤架子,直到今日还没派上用场。天气这样好,咱们索性去稻香园中寻一处没有食客的地方,串些肉菜一头烤一头吃,如何?”
不等孟某人答话,她已无限向往地咂了咂嘴:“那些个山芋、牛肉、小排骨,抹上一层辣椒酱,再撒些小茴香和莳萝子磨成的粉,烤起来滋滋响,吃进嘴里更是又辣又香——你好容易得闲,咱也该自个儿找点乐子,否则成天闷在家中,多没趣?”
“三句不离吃,你成天在灶火旁熏烤着,就不觉得烦?”孟郁槐没有立刻点头,只挑了挑眉角,似笑非笑道。
“这话你可说错了。”花小麦凑到他跟前吐吐舌头,“正因为我是厨子,才应该始终保持对饮食的兴趣。倘若连我自己都提不起劲儿,看见那些个食材就发烦,又怎能做出受人喜爱的菜肴?”
她这样兴头,孟郁槐自不会反对,当下便笑着应了,两人一路说着话,快步回到火刀村,不等踏入孟家院子的门,花小麦便已在外头嚷嚷起来。
“娘,您先别忙着做饭,咱们去稻香园烤东西吃,我……”
话还没说完,蓦地住了口。
院子里坐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瞧着很有些年岁了,精神头却很不错,手中捧一盏茶,正笑眯眯地朝她看过来。
他身边,还杵着个文秀才,正捏着一块糕饼往嘴里送,见她和孟郁槐进了家门,忙站起身招呼。
这是……什么情况?
花小麦有些莫名,唯有将剩下的几个字吞回去,满面疑惑地望向文华仁:“你不在铺子上张罗,这时候怎地跑来我家?这位老丈是……”
“老先生是省城来的,说是找你有事,去铺子上打听你住在何处,我便陪着一块儿过来了。”文秀才忙道,“临出来前,我同春喜腊梅两位嫂子交代过,有她们帮忙看顾,应是出不了岔子的。”
咦,又是省城来的,这是怎么了?刚送走一个宋静溪,又来了个老头?
花小麦便往那老者面上打量一眼,冷不丁一挑眉,迟疑着道:“老先生……咱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瞧着实在有些面熟,可一时之间,却怎么也想不起是在何处打过照面了。
“哈哈哈。”
老头抚髯大笑,仿佛很熟稔地拿手指点了点花小麦的脸:“小姑娘年纪轻轻,这忘性可够大的啊!早二年间,咱们在省城的花影池有过一面之缘,你做的那道‘捣珍’颇有几分风味,还曾被评为荤菜之首——怎么样,可想起来了?”
他这么一说,花小麦立刻有了印象,恍然道:“您是八珍会上的五位老饕评判之一,当时您还说我做的二珍脍,比那赫赫有名的金齑玉鲙更漂亮呢!”
若她的记忆没出错,这老头正是两年前八珍会上的评判之一,坐于荷塘中央的凉亭里,厨子们每做好一道菜,都要端去请他品鉴。五位评判中,就数这坐在头一位的老先生话最多,扯着她絮叨了许久,是以,她留下的印象也就最为深刻。
只不过,再怎么也是两年前的事了,片刻间,她还真没能立刻将这老头认出来。
“对啦!”老者笑呵呵地抚了抚胡须,“喙,你这丫头还真不好找。我本以为,你既帮桃源斋相助桃源斋获得八珍会魁首,应是会在那里站稳脚跟才是,没成想过后一打听,你竟是回了家,更没想到的是,如今桐安城饮食界人人议论的那稻香园,居然就是你开的。我又不知你住在何处,还是去问了问碧月轩的韩老板,才晓得你原来是火刀村人,这不就寻了来?”
“您找我有事?对了,我还不知您贵姓呢!”花小麦摸不着头脑,心中有点犯嘀咕。
这老者话里话外提到“八珍会”、“碧月轩”,莫不是……当初宋静溪在食材上做手脚的事儿漏了?可事情已经过了这么久,现在才想起来追究,会不会晚了点?
“我姓薛,你唤我一声薛大伯也就罢了。”老头儿不知她心中所想,慢条斯理地捋捋胡须,“至于我来找你的目的嘛……这个不急,方才我听见你说,想去那稻香园里烤东西吃来着,我倒有些兴趣,不知可否也带上我?”
花小麦愈加狐疑,见他有心卖关子,便也不好追着发问,只笑嘻嘻道:“那有什么不行?您难得来一趟,原就该我好生招待,只盼您别嫌弃才好。”
说罢请他稍待片刻,去后院收拾一阵,喂过小核桃之后,便一同出了门。
……
稻香园中,每日晚上园子里向来人不多,大多数食客都拥在前边饭馆儿里,稍走近一点,杯盘碰撞之声便源源不绝地往耳朵里飘。
那姓薛的老者下晌已来过稻香园一趟,这会子当着花小麦的面,又将园中景致称赞一番,连道此处景色甚好,难怪人人都愿意往这里来。
几人一径去了东北角的竹林,轻易觅到一处少人往来的所在,花小麦便让庆有将那烧烤架子搬了出来,又在泥地上随意挖一个小坑,扫些竹叶,先生了一堆火,将洗净的山芋埋进去,然后再拣几块木炭点燃烤炉,饶有兴致地将各色菜肉串在竹签上,细细刷了一层酱料。
薛老头背着手在一旁看她动作,时不时地品评两句,瞧那架势,仿佛香味还没出来,就已然犯了馋。
花小麦知道这等待的滋味最难熬,特意加快些速度,又让吉祥在一旁搭把手,哪消片刻,便已烤好一碟子牛肉排骨豆干,捧到薛老头面前。
桌上备了三五种调料,大都是香料磨成的粉,此外还有一大筐沾着水珠的新鲜菜叶。花小麦百忙之中抽空抬头笑道:“原本这些个肉应该先腌渍一下,烤起来才更入味,我这是突然来的兴致,匆忙间也顾不了那么多,只得请您将就了。您要是嫌油腻,可以裹一张菜叶同食,会觉得清爽些。”
薛老头垂首向盘中张了张。
刚刚烤好的牛肉和小排骨冒着腾腾热气,表面还在不停地炸起细小的油泡泡,顺着竹签子滴进盘子里,散发出一股浓郁的焦香。
也不知她是用了什么酱料,闻上去那股子香味仿佛与寻常吃的那些烤物不同,层次格外丰富,且大概是因火候恰到好处的缘故,肉的边缘呈褐色,中间却是黄澄澄的,被四周的烛火一照,泛起油汪汪的光泽,十分引人食指大动。
“菜有菜味,肉有肉香,掺在一块儿我不大喜欢,何况,吃烤肉,原本就是要油爆爆地才香。”薛老头笑了笑,拿一串小排骨,先不蘸任何酱料,尝了一块原味的,微微颔首,这才取了黄豆粉和炒过的盐,兑了一小碟蘸料,再撒上些许番椒末子,淋几滴芝麻油,将排骨尽皆拨进去拌匀,不慌不忙地吃了起来。
花小麦见状便笑了:“怨不得那八珍会要请您做评判,您在这吃上头,果真很是讲究。”
薛老头闻言也是一笑:“不是我夸口,整个桐安城,比我会吃的人,恐怕还没出生呐!你别嫌我挑剔,你这烤排骨,火候没的说,但如你所言,没有经过腌渍,滋味到底是差了些。自家吃着玩玩倒无所谓,若是正经当做一道菜摆上食客们的桌,可就有点不走心了。”
他说到这里,话锋一转:“不过我也晓得,你原本不止这点本事,所以……今年八珍会,你可有兴趣来凑凑热闹?”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