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一直到中元节,云生都没能出的了章府大门半步,章九晟交代下来了,谁敢放她出府,谁就自己收拾收拾包袱回老家去。
这一日,云生又不知道第几次站在了大门口,她身前站着平日里同她关系较为要好的小捕快铁万。
二人大眼瞪小眼,站在这已经一炷香了。
“大人说了,不让你出门,还特地把我叫过来盯着你,就怕你一个不省心又窜出去。”铁万原本就有些八字眉,如今苦口婆心地劝着,一张脸整个耷拉下来,像个老太太。
云生长叹一口气:“我就去衙门看一眼。”
“大人说了,衙门也不许去,你铁定跑张同那验尸房去,明儿就是中元节了,你就老实点儿待着吧。”
云生揪着裤腿,扁了扁嘴,到底还是转了身,只是一步三回头那样,铁万看着虽还想继续说些什么,但琢磨了琢磨,还是算了,多说无益,等过了中元节就行。
樊县是个小地方,小地方就会有大城市没有的习俗,亦或是听都没听说过的规矩。
中元节对于樊县百姓来说,是个极为重要的日子,女人和孩子能不上街就不上街,一为女人乃阴体,会招到不少不干净的东西,二为孩子未涉世事,能看见不少不干净的东西。
这几日,章府上下,女人孩子但凡能动手的,都在叠着元宝,准备着纸钱和供品,男人们则上街采买所需物什,等到了中元节那日,便要祀鬼。所幸章府无新丧,也用不着上新坟去,只去章府祠堂祭拜一下先祖便可了事。
云生来了樊县这么久,前两年昏睡着,后一年虽醒着却也有将近一半时间是待在章府里面的,也就章九晟看她身体恢复得不错,才勉强应了她的请求,提她做了个衙门的师爷,反正也是个无品级的官,写写字,记记案,还能三不五时地帮自己处理处理衙门里的鸡毛蒜皮,断个无关轻重的家长里短,他也乐得清闲。
这一次,大概算是云生完完整整见识了这日子于樊县而言的重要性。
她坐在那,看着面前人来人往,一个个都在忙碌着,每个人手上都拿着东西,只有她双手空空,无事可做。
而在章府祠堂的院子里,老夫人已请来了几位得道高僧,一大早就来了,诵经声响彻整个章府,据铁万这个本地人所说,此乃普渡孤魂野鬼,防其为祸人间,又以此告慰先祖在天之灵,望先祖护佑家宅安宁,子辈安康。
烟火味一路从祠堂弥漫开来,飘到前院,初初嗅着,只是淡淡的檀香味,尚能接受,而后便是越来越浓,云生用袖子掩着口鼻,躲去了离祠堂更远一些的院子,诵经声因而也淡下去不少。
云生寻了块静谧的地方坐着,铁万就跟在她身后不远处,时不时回头看一眼前院,又回头看看无事可做喝着茶吃着点心的云生。
“我说,你不去帮忙?”
云生看了一眼铁万,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你猜他们会不会让我帮忙?”
铁万一寻思:“也对。”
“诶,铁子,我这一大早起来就没看见大人,他哪儿去了?”云生嗑着瓜子,百无聊赖,突然才想起来一早上都没看见章九晟在自个儿面前晃荡了。
“大人带了人去大街上施孤了,得施三天呢,忙得很。所以这三天,你就好好待在府上吧,哪儿也别想去了。”铁万抓了一把瓜子在手上,斜靠着院墙慢慢嗑着。
云生蹙了蹙眉:“施孤?”
“啊,施孤,就是拜鬼,然后每日的施孤活动结束以后,便将那些供品都分给乞丐们,为了防止乞丐到时候抢供品发生暴乱,所以大人打算亲自上阵监督,所以这三日你可能都见不到大人。”
“以往发生过乞丐暴乱的事?”
铁万点头:“还出了人命呢,只不过死的是个乞丐,无父无母的,还是大人出的钱给安葬了。要我说,咱们大人虽然有时候傻不拉几脑子缺根弦儿似的,但真要做起正经事情来,那是一点不拖泥带水,说东就东,说西就西。”
云生听着,忽而眼中亮了亮,咳嗽了一声,可铁万跟没听见似的,还在继续说:“咱们衙门那帮小兔崽子,想当年哪个不是胡同箱子里摸爬滚打出来的,到头来还不是跟着咱们大人干么?你就说说我们头儿,关捕头,那脾气,那叫一个暴躁,说放火放火,说揍人揍人,可一碰见咱们大人,那怂得跟小鸡崽子似的,踹一脚都不带放个屁的。”
“谁放火了?”蓦地,一个稍显浑厚的声音从铁万背后响起。
铁万还没反应,只道:“诶我说师爷,你嗓子怎么……”
待他转过头来的时候,眼眸子突然瞪大,第一反应扭头就打算撒丫子先跑,被关楚一把拽住衣领子,差点没给他勒死过去,云生见着,死死抿着唇才没笑出来。
“你刚说谁小鸡崽子?”关楚冷着声音,可嘴角却扬着。
铁万回过头,嘿嘿笑着:“我小鸡崽子,我小鸡崽子,头儿,你怎么来了?怎么不知会我一声儿呢?”
“我这要知会你一声儿了,我还听得见你说的这些吗?”关楚力气大,狠狠一松手,将铁万推出去几步路,随后又嫌弃地拍了拍手。
铁万不敢多说什么,见关楚也没打算把他怎么着,赶忙后退几步说去帮章府下人折元宝去,一溜烟儿跑了。
云生见着,终是笑出了声。
关楚一脸烦闷:“笑屁啊笑?!”
“你怎么来了?不应该跟大人一起施孤吗?”云生敛起笑意。
“大人怕你担心,让我过来跟你说一声,今晚上不回来吃饭了。还有,这是大人让我带给你的。”关楚说着,从怀里掏出来一叠纸包。
云生愣着接过:“这是什么?”
关楚却摇头:“不知道,大人没让我打开,说得先让你看过,若是不合意,再让我拿回去重新弄,现在还来得及。”
不知道章九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云生打开纸包,垫了垫还挺沉,章九晟倒是小心,包了好几张纸,可打开一看,却只是两根白蜡烛和一叠纸钱。
关楚愣了:“大人让我送这干啥?正好碰着中元节,这些玩意儿到处都有的卖,我还以为是什么宝贝呢,一路上藏着跟做贼似的。”
可云生眼尖,随意翻弄了一下,便看到了印在这两根白蜡烛和纸钱上面的东西,这是樊县不可能有的印记,关楚从小就生活在樊县,没见过那是正常的,也得亏他没见过。
云生将东西又重新包好,抱在怀里,抱得紧紧的,冲着关楚一咧嘴:“你去吧,告诉大人,东西我收着了,挺好的。”
关楚有些不太明白这哑谜打的什么意思,起身出院子的时候,手还挠着后脑勺,想问吧,又不知道该不该问,想的脑壳疼,索性一跺脚不问了,粗粗跟章老爷和章夫人道了别,就去找章九晟去了。
而云生,则抱着那些东西快步回了自己屋。
不得不说,章九晟对于云生的事,是上了十二分的心。也不知是他刻的,还是他专门找了人,在白蜡烛的烛底刻了“长孙”字样,而那些纸钱上,也用了双层印记,粗粗看上去看不出什么,但一用手摸,便能摸出那两个字,也是“长孙”。
她原以为,这中元节,只能自己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偷偷地祭拜。
可如今,章九晟送来了这些。
眼眶忽而湿润,云生用手揉了揉,吸了吸鼻子,抱着那些东西靠着门边坐了下来。她悲伤着,她感动着,心里有苦也有甜,她想起了以前在家里的时候,爹疼兄宠,娘亲虽然早逝了几年,可她丝毫没有感觉到失去了母爱。
而如今,云生也没意识到,她好像从来没有告诉过章九晟,她姓长孙。
她醒来的那天,只是告诉章九晟,她姓云,来自京城一个大户人家,得罪了权贵,一家惨死,她不得不逃亡离京。
诚如章九晟所说,今晚他的确回来的很晚,只是一回来,就先去了云生屋里,见她屋里灯暗了,便也只是在窗外偷偷看了一眼,见云生当真躺在床上睡着了,他才轻踩着脚步悄无声息回了自己屋。
夜深人静,章九晟才刚擦过脸,将外衣挂在衣架上,便听叩门声轻轻响起。
外面,却是章齐烨。
“哥,还不睡?”
章齐烨手中拿了一封信,略略点头:“进去说。”
章九晟侧过身子,朝外面看了看,回头见章齐烨已打开了信,兀自说:“嘉铜关寄来的,一起看吧。”
“这么晚,这么急?”
“早些知道总是好的,有备无患。更何况,云生不也很想知道吗?”章齐烨十指纤长,摊开信纸,自打见到云生第一眼起,他就已经动了人脉关系,不只是江湖上的,还有朝廷上的,他早已摸清了云生的来历。
并不全为了云生,亦是为了章府的日后,他们的存亡。
“只是哥,我还不想让她知道。”章九晟犹豫半分,低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