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明彻接受了李凤鸣的建议,果断上书,明确反对“对大龄未婚女子征收重税”。
至于李凤鸣说让他和盘托出手中底牌,自己就可为他谋划成为朝堂上的第三方势力,他婉拒了。
他说:“若遇难题,我会再向你请教。但剩下的路,我得自己走。”
李凤鸣吃不准他这是不够信任自己,还是不想事事依赖自己。
但无论怎么样,萧明彻放弃有可能的捷径,只接受必要点拨,更愿求教、学习、思索,再自己去尝试摸索前行,这让她刮目相看。
因为萧明彻上书反对,恒王一派自没与他为善,太子一派则与他同仇敌忾。
短短数日,齐国朝堂的局面迅速成了太子和恒王两方阵营激烈混战。
太子和恒王向来专注彼此,此次尤甚。
如此一来,萧明彻这出头鸟反而安全藏身在太子阵营中,虽受波及,却不是恒王一派的重点打击目标。
朝堂上乱成一锅粥,萧明彻不免早出晚归、夙兴夜寐,李凤鸣就只有清晨在演武场才会见到他了。
近来他白日里不是上朝,就是带着战开阳出府奔忙;入夜后则在北院挑灯忙碌,时常到中宵过半才歇,当然就睡在北院。
他好几夜没再到李凤鸣这边来就寝,李凤鸣心情很是复杂。
一方面,夜里不必再被打扰,也暂免行那嘤嘤嗯嗯之事,可以安然酣眠到天明,她是暗喜在心的。
但另一方面,她每每回想那夜的对话,总觉得萧明彻似乎知道了她的真正身份。
时至今日,李凤鸣从未想过要向萧明彻坦诚自己真正的身份。
若要掰扯这个,就无法回避“一国储君缘何诈死,还得换身份和亲保命”的疑云。
此事是魏国皇室内部的一盆大狗血,背后又有帝后之间复杂的恩怨情仇,还夹杂着帝党后党政见之争的影子。
对李凤鸣而言,这些都只是她自己的事,与萧明彻无关,不会影响二人目前的共生同盟,实在没必要让他知道。
这天上午,书房里,李凤鸣懒散斜靠着座椅。
她没精打采对淳于黛和辛茴道:“总之,今后他若再套关于储君李迎的话,你们也不必心虚沉默,捡能说的说就是。”
不管先前露出过什么马脚,只要往后咬定她是裕王李典之女、前储君李迎的伴读,萧明彻总不至于严刑逼供。
“殿下放心,我与辛茴都有数的,”淳于黛应下后,又严肃提醒,“但您不能再看辛茴那些话本子了。”
李凤鸣迷茫,无辜被点名的辛茴更迷茫。
辛茴大喊冤枉:“淳于大人,你讲讲道理。殿下迷迷糊糊被淮王套了话去,这关我的话本子什么事?”
“殿下几次被淮王套话,听起来都像是中了美男计,”淳于黛哼道,“从前在洛都,殿下几时这样过?自来雍京后,她偷着看了太多你那些话本子,定是这样才被带得……沉迷美色了。”
“你是想说色令智昏吧?”李凤鸣笑出声,“也怪。要说看话本子,我总没有辛茴看得多。她怎么就不沉迷美色呢?”
辛茴乐了,插嘴答话:“那是因为我见多识广、口味多样,所以沉而不迷。”
“辛茴,你这是在嘲笑我口味单一吗?!”李凤鸣不服输,与她笑闹起来,“你可以嘲笑我话本子看得少,却不能抹杀我对各色美男公平的喜爱之心。”
她俩为着如此没谱且无聊的事打嘴仗,淳于黛非但没有劝阻,反而在旁笑望。
眼见李凤鸣一天天摆脱过往的束缚,愈发释然恣意,淳于黛觉得,这样挺好的。
要不是洛都那头随时可能有变数,她都想建议李凤鸣干脆就在齐国落地长居。
廿三日午后,李凤鸣约了闻音,双双以薄纱帏帽遮面,去了东市那间脂粉铺。
铺子如今已亮出商号牌匾,名为濯香行。
虽是才开不久的新铺,在雍京贵妇贵女的圈子里却已小有名声,时常门庭若市。
因为大多数齐国贵女平常并不能轻易出门,以薄纱帏帽遮面出入胭脂铺子,这已她们为数不多被允许的消遣了。
濯香行虽以售卖魏人配方的香粉脂膏为主,但不止于此。
闻音凑近与李凤鸣咬耳朵,面色微红:“我前日才听说,这濯香行后院的小楼别有洞天。”
没几个人知李凤鸣是濯香行的幕后东主,自也就没人知,后院小楼里玩的花样,其实是她的主意。
她笑睨闻音,明知故问:“既有好玩的,你想不想进去看看?”
闻音略有踌躇:“想倒是想。可我隐约听了几句,据说只有得过‘簪花帖’的大主顾,才能进他们的后院小楼。”
想从濯香行掌柜手中得到一张“簪花帖”,需得累计在此花费满三十金。
每张簪花帖只能进一次后院小楼,下次要想再进,就得再花足三十金。
这对闻音来说可不是小数目。
闻家世代治学为主,门第算是清贵,容不得她为不着调的闲事肆意挥霍。
李凤鸣倾身附在她耳畔,轻声笑道:“早前我帮皇后买过玉容散,后来我自己也买过些别的香粉脂膏,眼下已有好几张簪花帖了。”
“这铺子才开没多久,你在此就花了超过百金?!”闻音瞠目结舌,有些为她担心,“你这样若被淮王殿下知道了,会不会受责怪?”
李凤鸣每次从淮王府府库取出银钱周转后,只要一回本,就会立刻加息还回府库。
可她又不能对闻音说,自己取用濯香行的任何东西都不花钱。
更不能解释自己就从府库里拿钱来花,也只是短暂借用。
于是只能半真半假笑言:“府库钥匙在我手里,他又不太过问细帐。而且他近来太忙,我都好几日没和他正经说过话了,他哪会知道我买了些什么。”
之前有好几桩事关于淮王夫妇的事传得满城风雨,雍京贵人圈子里他俩的关系认知,始终处于“淮王妃情意深重,淮王却冷漠疏离”的印象。
所以闻音把李凤鸣这话当了真,以为她这是强颜欢笑,便赶忙安慰。
“你别难过,也别多心。听我爹说,这几日为着征不征那未婚税的事,朝堂上吵成一锅粥。淮王殿下最先上书反对,便惹了麻烦,成天被攻讦。他大约被这事烦透了,想来不是有心冷落你的。”
“承你吉言。”李凤鸣含糊应了一声,哭笑不得。
这话题就这么蒙混打住吧。
若老实交代她根本不在意萧明彻是否冷落她,闻音多半觉得她是嘴硬撑面子,更要可怜她了。
“闻音,咱们到底进不进后院小楼的?”
“既你有簪花帖,当然进!待我和小掌柜谈完盒子的事就去。”
闻音很擅长绘制奇巧盒匣图样,平日里常帮雍京城内各路商家出图样赚取零花钱。
上次在檀陀寺,李凤鸣知道了她有这条生财之道,又听说她每张图才卖五银,当场捶心肝。
之后就让淳于黛暗中告知了濯香行的大小掌柜,让他们设法与闻音搭上线。
闻音今日就是来与小掌柜荼芜谈合作的。
当初李凤鸣看中这铺子,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后院的小楼。
小楼共两层,二楼内又挑了个半层。这挑出的半层,三面共隔断出近二十间雅阁,俯围开阔的厅堂。
这种格局最适合做堂会之类,厅堂正中搭个台,要说书、唱戏,甚或像檀陀寺那样的寄卖会,都合适。
客人们各自占据一间雅阁,既能俯瞰堂中,又能保障相对私密。
齐国贵女不能在公开场合轻易抛头露面,这地方能供凑热闹消遣,又不至于太出格,就恰好得当。
此刻堂中的台子上有人正在说书,伙计领着李凤鸣、闻音和辛茴进了一间雅阁。
雅阁门口挂着木珠帘,说书人中气十足的声音不断飘上来,字字清晰入耳。
其实也没说什么了不得的内容,无非就是效仿《英华宝鉴》,品赏近期在雍京备受瞩目的青年才俊们。
但齐女没见识过《英华宝鉴》那种路子的书,说书人站在台上,当众以言语细致描绘男子外貌姿容,这对她们来说有点新奇刺激,还有点大胆。
毕竟她们受国情民风约束严重,平日里若偶然与同龄外姓男子面对面,都不能随意直视,否则很容易被误以为是轻浮勾引。
风俗民情如此,她们从前哪有机会这样公开对男子品头论足?濯香行这座小楼,算是为她们推开了一扇神秘而禁忌的大门。
进雅阁落座后,伙计摆好茶点便退了出去。
闻音赶忙取下帏帽,让赧然羞红的粉颊透透气。
“你之前可从没这样羞怯过,”李凤鸣笑觑闻音那夸张的红脸,端起茶盏,“若是不知情的人瞧见你这大红脸,恐怕要以为我们是来这里寻花问柳。”
“虽不是寻花问柳,但这……”闻音脸红心跳,眼里却又矛盾地闪烁着雀跃。
“从前我听四哥说过,南市有几家书楼会讲《群芳谱》,客人们还会票选芳魁美人!大家都说,赏美品艳是男子天性,女子衡量男子好坏则只看德行、成就与前程,不在乎外表。看来这道理不对。”
李凤鸣端起茶盏笑道:“当然不对。爱美之心,哪分男女?”
要是女子不关心男子的外表,怎么会有这么多女子砸钱攒簪花帖,就为进这小楼来听说书人讲美男子?
不过,闻音很快就知道,这小楼里的玩法比她想象得还要胆大包天,才不止“聚众听说书人品鉴美男子”那么简单。
因为李凤鸣和闻音进来得晚了点,恰好错过上一轮精彩。
待到说书先生另起一段,讲起大名鼎鼎的廉贞将军,闻音就大开眼界了。
正当说书人滔滔不绝讲着廉贞,便有伙计托盘进了雅阁来。
盘里盛着个描金香粉盒。
“三位贵客安好,”伙计行礼后将托盘放在桌上,笑容可掬地介绍起来,“此物名为‘迎蝶粉’,每次只需取少许,以水调和,敷面熏蒸即可。久之能助容光焕发,媚悦精神。一盒只需五十银,贵客们可要入手?”
在小楼里单独售卖的这些,都不会在前头铺子上摆出来。
物以稀为贵,今日在场的大多数姑娘也都是花得起价钱的。
但一盒敷面香粉五十银,明显高出市价太多,这伙计敢说“只需”,却是另有底气——
托盘一角插着个色泽缤纷、栩栩如生的甜面人。
甜面人是雍京城常见的街头小食,以各色蔬果汁子混入面团,做成各种神仙、动物之类的形状,再裹一层亮晶晶的糖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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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汁凝固后,甜滋滋的小面人就外脆内软,好看又好吃,小孩儿们很喜欢,也颇得姑娘们欢心。
但眼前这甜面人不一般,不是神仙也不是小动物,竟是廉贞的模样。
不说分毫不差吧,九成像是有的。
闻音红着耳朵尖偷觑那精致小巧的甜面人,努力装作不经意随口一问的语气。
“若买了这盒迎蝶粉,那个甜面人就会送给我们吃?”
伙计伶俐,看她这架势就知有戏,笑容倍加热切:“那是自然。”
虽说闻音方才在前头与小掌柜荼芜谈定,今后每为百濯行出一张多宝匣的图样就可得一锭金,但这钱毕竟还没到手。
一盒香粉五十银,闻音想想就心绞痛。
可眼前这甜面人竟是廉贞的模样,她又实在不忍错过。
于是瞄向李凤鸣:“你,想买这个香粉吗?”
李凤鸣依稀看出点猫腻,故意逗她:“我用不上啊。”
见闻音蔫蔫垂了眼睫,李凤鸣向辛茴使了个眼色。
辛茴便笑道:“我倒很想买。贵是贵了些,买一盒回去和淳于分着用,就刚好。”
银货两讫后,辛茴将那甜面人递给闻音:“闻音姑娘,这个给你。”
“辛茴,你是不爱吃甜面人吗?”闻音小心翼翼地问。
辛茴笑得见牙不见眼:“倒不是不爱吃。”
“她只是不爱好廉贞将军这一味,”李凤鸣将那甜面人拿过来,直接塞到闻音的手中,“拿着,不必与她客气。”
闻音脸红到要滴血:“别瞎说!我不是!我没有!我只是从小、从小就喜欢……吃甜面人而已!”
继廉贞之后,说书人陆续又讲了闻音的四哥闻声、正定伯府小公子侯允、博学又温润的美男子岑嘉树等人。
伙计随之又送上不同的香粉脂膏,都附带着这些人模样的甜面人。
都是近来在京中备受热议的青年才俊,自然很得小姑娘们青睐追捧。
有些姑娘出手买下相应的香粉脂膏,甚至就只图那口甜面人,简直活生生演绎了“买椟还珠”的典故。
闻音乐不可支:“方才我可害怕你们会买‘桃花娇’了。”
“桃花娇怎么了?”李凤鸣不解。
“买桃花娇,送的是我四哥的甜面人呀!”闻音皱了鼻子,不屑哼笑,“别看他长得还行,嘴可毒了,说话烧心。真不知今日买桃花娇的都是谁,怎么想的?竟会喜欢他!”
李凤鸣怪笑乜她:“我也好奇你怎么想的,竟会喜欢廉贞将军。”
闻音顿时脸红如熟虾,坐立不安,仿佛随时准备夺门而逃。
“我没有喜欢谁!只是、只是单纯爱吃甜面人,十分单纯!”
正申时,李凤鸣回到淮王府,一手握着一支甜面人。
辛茴去找姜婶说事情,她便独自回小院去。
还没走到小院门口,在她后头进府门的萧明彻就大步流星地赶了上来。
这几日,李凤鸣只有早上在演武场能见到他。
演武场上的萧明彻更像个冷肃的英俊少年,给人一种淡淡的疏离,却并不显强势威压。
近来李凤鸣习惯了他那模样,此刻见他身着王袍,气势凛然、庄严雅正,心中无端生出一股恍惚陌生,仿佛回到大婚初见时。
她想,只不过换了身装扮,气势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果然人靠衣装马靠鞍。
两人并肩而行,什么都不说,气氛就很奇怪。
但李凤鸣委实想不出能说什么,只好不大自然地没话找话:“咳,你今日,回来得挺早啊。”
不甚流利的语句里藏着淡淡尴尬,落到萧明彻耳中,怎么听都像在心虚。
他蹙眉盯着她手上那两支模样熟悉的甜面人,眼神十分严肃:“这是什么?”
“买东西送的甜面人,”李凤鸣含糊带过,将甜面人举高些,随口笑问,“这个是岑嘉树,这个是战开阳。像吧?”
萧明彻眉头皱得更紧:“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
其实他更想问的是,怎么可以吃这种东西?
这玩意儿有鼻子有眼还有嘴,李凤鸣若一口咬上去,那不就像亲上去一样?
“商家今日给出的甜面人,都是近来备受瞩目的青年才俊,小姑娘们喜欢。”
李凤鸣重新缓步前行,边走边解释。
“原本是没有战开阳的。但近来你打头阵反对‘对大龄女子加收重税’,许多姑娘对你都心怀感激。淮王府大受瞩目,战开阳就跟着受惠,商家赶着做了他的模样,也很得青睐追捧。”
萧明彻收敛步幅配合她,冷眼却始终犀利盯着那两个面人。
“为什么对我心怀感激,青睐追捧的却是战开阳?”
“因为他尚未婚配啊,”李凤鸣遗憾地抿了抿唇,心怀歉意,便顺手将战开阳那支甜面人分给他,“是我拖累了你的行情,小小补偿,请笑纳。”
她以为萧明彻不会搭理这种无聊举动,哪知他不但接过去,一口咬掉“战开阳”的头,还抢走了岑嘉树那支。
“喂!你……”李凤鸣眼睁睁看着他三两口就吃个精光,心如刀割,咬牙切齿,“萧明彻,谁饿着你了是吗?!”
她好不容易才抢到的岑嘉树啊!
萧明彻咽下不知滋味的满口碎糖与甜面,平静回望她:“我以为你拿在手里,是不想吃。”
李凤鸣悲愤捂心:“你什么眼神?!我分明是拿了一路没舍得下口!”
尤其岑嘉树那支,越看越眉清目秀,面部线条温柔得让人心都快要融化,活脱脱就是话本子里那种温润风雅俊公子的模样。
她本打算拿回去向淳于黛显摆一番,然后再大快朵颐。
早知会被人半路夺食,方才在百濯行的小楼里就该吞吃下腹!
“哦,原来你是想吃的,”萧明彻颔首,“懂了。”
“你懂什么了?”李凤鸣瞪他,紧闭的双唇内,贝齿已快要磨成粉。
萧明彻没有回答,只是倏地倾身低头。
光天化日,夕阳西照下,他就这么噙住了李凤鸣柔软红唇,并以舌送上甜蜜滋味,毫无保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