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蒙蒙的潼关城里一片阴云。大街上没有人,巷道里也寂静无声。
“苏莞,有一个大人找你。”
正在病舍忙碌的苏莞一愣,转身一看。百里萧正穿着便装等在外面。她收拾了一下手中活计,小跑到外面,
“公子,你找我?”
百里萧从怀中伸出一个油纸抱的东西,轻轻贴在苏莞的耳边说道:“这是都督赏赐下来的牛肉,你赶快拿走,自个儿吃了。”
温热的气息弄得苏莞脸红,她一手把肉拿到怀中,低低地说道:“知道了,公子。此处不宜久留,公子还是速速回到兵营里。”说罢,便转身走了。百里萧站在门外,久久凝视着忙碌的身影,心中涌出一股满足。
“那可是骠骑将军?”苏莞旁边的一名病妇问道。
苏莞点了点头,打湿了毛巾,把她的脸细心擦了擦。
“可是姑娘的如意郎君?”病妇笑道。苏莞一愣,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姑娘不必惊慌。我也是活了多少年的女人,如何看不清。姑娘可是喜欢他?”
苏莞看了一眼门口,人已经走了。她微微叹了口气,不再作答。
老妇一看,哪有不明白的,亲切地拉起苏莞的手,慈祥地说道:“姑娘,我见那位将军也对姑娘有情,你们二人真是天造地设一般。”
苏莞一听,并不开心,反而更加忧愁,她说:“奶奶,你不懂的。他是贵族子弟,我是低下的贱民,如何能在一起。”
“人生不过百八十年。姑娘能混入战场,想必也不是常人。何苦纠结着这些规矩。人啊,今天上了床,明天还不知道能不能穿鞋。活得痛快就好,何苦在意世俗的这些规矩。”
是啊,活一天是一天,何苦在意这些呢。苏莞一愣,呆呆地想着。可是,后来,她苦笑道:“奶奶,你是知天命的人了,自然能放得下。我不行。人一旦有了在意的东西,又如何能跳出世俗的条条框框。”
只是,苏莞也许没有想到,老妇说的道理,她花了将近半辈子才明白。
老妇看了看苏莞,疲惫地笑道:“你会懂的,终有一天,你会后悔的。”老妇沉睡去了,苏莞却一直睡不着,看着烛火一直到了天亮。
次日,生病的患者突然增多了。疫病逐渐开始严重,潼关城里人心惶惶,再加上前些日子打打杀杀,已经有好多人卷铺盖,逃离潼关了。
苏莞现在更是忙碌,出出进进,费心地照顾每一位病患。
“大夫,我会不会死了?”每一个病患都会这样问。
苏莞虽然已经回答了上千次了,仍然耐心地,犹如哄小孩一样,温柔地笑道:“不会的,你会活下来的。”
苏莞现在已经是潼关城里出了名的大夫,所有人都希望得到苏大夫的治疗。百里萧看她太累,心中心疼,把兵营中的好多军医带过来,给苏莞打下手。
华军因为得到苏莞的指示,每天用木炭洗澡,也多熬生姜水,况且由于苏莞的提议,兵营的卫生状况保持的非常好。而且,一旦有人有发病的迹象,便立刻转移,所以,兵营的病况并不是很严重。
“你们在干什么!这样的药丸如何能卖给病患!”苏莞突然看到有几个大夫把捣碎的黄豆和大黄等物做成药丸,以高价卖给病患。
“苏大夫,”一名大夫委屈地说道,“这些药丸虽然不知道有没有效果,可是没有坏处啊。况且现在根本没研制出真正有用的药方,把这药丸卖给病患,也是让他们安心。况且,我们多少年都是这样做下来的。”
苏莞气的发抖,可是也没有办法。以哄骗的方式,把无用的药卖给穷苦的百姓,每朝每代都有的事。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出正确的药方,才能真正抑制疫病。
“苏莞!”熟悉的声音喊道。苏莞笑着转身,看到在后面的百里萧,心中一阵欣喜。
“公子,你来了。”
百里萧笑着点头,看着她瘦了很多的小脸蛋,微微心疼。可是,在外面,都是这样,哪有在自己家里过的舒服。
“我要过来辞行了。”百里萧说道。
苏莞心一沉,望着眼前俊朗的男人,眼神一暗,“要去哪里?”
百里萧看着眼前沮丧的少女,笑道:“不会去很久的。这几天雨下的不大,华军要去把丢失的城池再抢回来。”
原本苏莞也应该去的,可是,潼关里不能少了她,只好让她先留在这里。
“知道了,你快走吧。”为了免去离别的痛苦,苏莞低下头,催促他。
百里萧的手拿起来,又轻轻放下去了,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去了。走了没几步,他忽然又回身,望着屋里的少女。
他对她真算是一无所知。那枚玉佩,是他小时候娃娃亲的信物。也就是说,她是他的未婚妻。可是,毕竟都过去了十多年了,爹娘都不认了。他甚至也怀疑,她,真是的当年那个在襁褓里的娃娃吗?
他便如此胡思乱想。这时,突然闪出几人,在雨雾中,寂静站在那里,手中拿着明晃晃的大刀。
来不及多想,几人便冲上来了,他拿出身上的长剑,挥舞着,招架着几人的攻势。他的剑术毕竟还算是佼佼者。故意露了个破绽,一人拔刀冲上来,百里萧一剑划破那人蒙脸的布子。
“风井!!”百里萧突然睁大眼睛,惊喜地喊道。那人却毫无表情,拿着大刀,在百里萧一愣之际,插入他的胸口。
苏莞只觉得心口突然发闷,看着外面烟雨朦胧的雾气,黑暗暗的,看不清远处的景物。
“苏大夫!!!”一个百里萧身边的亲兵突然从远处的街道跑过来。
苏莞看着他喘气的样子,心中顿知不好。她连忙问道:“怎么了?”
“将军,将军他遇刺,性命垂危!”
苏莞顿时眼前一黑,好悬没晕过去。她手紧紧抓住那名亲兵的胳膊,喊道:“他……他性命垂危?!”
亲兵点了点头,没气回答了。苏莞一看,连雨具都没有拿,冲进雨雾当中。
“都督,百里萧呢?!”刚到军营,苏莞迫不及待地冲入大帐。百里青木一看,眉头皱了皱,对她的莽撞非常不悦,不过他知道这是关心则乱,他说道:
“在里面,你快去看看吧。所有的大夫都说没有希望了。”百里青木悲哀地说道。
苏莞压住自己的心跳,颤抖着挑起帘子,看到眼前苍白如雪的人儿,胸口是大片大片的血迹,呼吸微弱,已是强弩之末。
她强制自己呼吸平静,集中自己的精气,拿出怀中的银针,把百里萧的上衣扒开,静心施了塔娘针法。
老伯曾经说过,塔娘针法,是他这辈子的绝活。在性命垂危的时候,可以保住一口气。
百里萧的呼吸逐渐平静,苏莞擦了擦头上的冷汗,小心地离开了床边。百里青木看她出来,连忙问道:“怎么样,萧儿还有救没有?”
苏莞扶着心口,颤抖地说道:“我只能保他七天的性命。七天之后,若没有法子救他,只有……”
原本满怀希望的百里青木顿时如泄了气的皮球,摇了摇头,沮丧地说道:“七天之后,还不是要没了。有什么意思。你都没有办法了,谁还有办法?”
苏莞突然眼前一亮,犹如抓住救命稻草,说道:“有一人,还有一人能救!”
百里青木大喜,问道:“谁?”
“老伯!”
“老伯?”百里青木疑惑地看着她。
“老伯叫什么?”百里青木问道。
苏莞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
“老伯住在哪里?”
苏莞摇了摇头。老伯自从三年前她下山后就没见过了,是死是活都不知道,还能知道他在哪呢?
“老伯可有什么亲戚?”
苏莞摇了摇头。老伯从来不跟她讲他自己的事,她对老伯真是一无所知。
百里青木瘫软地坐在椅子上,看着苏莞,摇了摇头。什么都不知道,真是的。天地如此之大,找一个人,就好比大海捞针。
没戏了。
百里青木叹气。不再看苏莞。
“百里萧虽然受伤了,可是计划不能改变。大军马上就要出发了,他只能留在这里。”等死,百里青木默默加了一句话。
苏莞没有接话,冲出大营,回到自己的病舍,收拾细软,便打算回昷曲,到老屋子里去找老伯。
“苏大夫,你要走了?”一名病人问道。刹那间,所有人都望着苏莞,静静等着她的回答。
苏莞突然觉得手足无措。这里都是她要照顾的病人,是她的责任,她如何能抛弃他们,仅仅为一个人的生死?
“我……”苏莞犹豫地说道。
病舍的人一看,便惊慌了。
“大夫,你怎么可以走。我的二根还要拜托你,你不是答应过,他一定可以痊愈么,你怎么可以就这样抛弃我们!”
“大夫,有你这样做大夫的么?我们这些人难道就不是人?难道大夫的职责不是照顾自己的病患?你奶奶的,是不是个大夫,啊?”
“大夫啊,我家婆娘昨天就死了,我的儿也快撑不住了。我在这里给您跪下了,请你不要走啊,你走了,我们除了死,还剩下什么?”
无数的人跪下恳求,有些人摩拳擦掌,愤怒地盯着苏莞,好似要活吞了她。
我该怎么做?我该怎么做?一边是她爱的人,一边是她的责任。一边是一个人的生死,一边是无数人的生死。
如果这是一道算术题,答案似乎很明显。多数人的生死自然比一人的生死重要。
可是,她真的好想,好想去救他,她不想放弃,可是,这里的这些人又该怎么办?
老伯曾经说过,大夫,最终要的,就是尽心治疗自己的病患直到痊愈或者死亡。
她现在半路放弃自己的信仰,放弃自己的责任,放弃自己的名声。那她现在到底算什么?她到底是不是一个合格的大夫?她到底配不配成为一个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