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显庆二年六月中。
百济。
南原京。
郊外临江岸边,一片清寂月色下,一个容姿秀丽的女子,手牵独马,立在一株大树下,仰头望月。
很快,一阵马蹄之声便传了过来,她转头,看到马上那个身着锦绣,面容清峻的年轻人时,微一勾唇角,原本如珠的红唇,便染上了一抹美丽笑意。
奔至面前,他便轻吁了一声,马儿立时停下。
年轻人翻身下马,看着女子,微微低头行了一礼,这才牵着马儿走过来:
“玉将军为何在此处等着?金大人没有陪着将军么?”
那女子正是玉明,她却笑道:
“金大人说这毕竟还是百济境内,眼下却不是甚得安稳,叫本官在此处稍候,他去寻个妥帖的船家,过了这条江再说。”
年轻人看一眼面前的江水,倒也点头:
“的确……过了这江,便入了旧伽倻地界了。”
玉明笑道:
“如今,却该说是新罗地界,是也不是?”
年轻人转头看她一眼,淡淡一笑,却不言语。
玉明也不再多问,只是半晌才轻道:
“不知秋娘眼下过得好还是不好……”
“原来贵使也会关怀一个被贵国那位无上尊荣的皇后娘娘派来做为策应棋子的女人。”
年轻人笑了起来。
玉明看他一眼,好一会儿才道:
“你了解她么?”
“虽见面不多,但却也知道秋娘姑娘在那样的情况下,会有什么样的日子。”
玉明摇头道:
“本官说的却不是她……本官说的,是我大唐的皇后娘娘。你见过她么?”
年轻人看看她:
“没有见过,只知其艳名远播海内。”
“海内知芳名,天下传慧心。这才是我大唐皇后娘娘。”玉明轻道:
“有些事情,虽则不宜拿来与贵国陛下一言,但本官与兄台这一路走来,也多少算是生死之交,那不妨便说一说与你听。”
“哦?”
年轻人扬眉:
“什么不方便与陛下说,却方便与金某说的?”
玉明笑了笑,好一会儿才正色轻道:
“敢问金大人,在金大人看来,女子,该是什么样的才好?”
年轻人正是新罗金庾信的侄子金德俊,因为自小便受金庾信亲调,武艺自是非凡,加上为人机敏聪慧,沉着冷静,此次迎接大唐密使的任务,身为当代花郎国仙的金庾信会选他出来,也是再慎重不过的考量。
但是他没有料到的是,这个平素里看着不擅言辞的侄子,竟然颇有些傲性,从知道自己要迎接的是什么人之后,他便是满腹的不痛快——毕竟在天下人眼耳口中,那位大唐的皇后娘娘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他也是听过一些的。
而他见玉明这般一问,便自淡道:
“女子而论,金某知者不多。不过有一桩却是知道的……大唐的皇后娘娘,的确是个有本事的女人。”
玉明听出他言语之中的淡淡讽意,却也并不太在意,只是问:
“却不知金大人所谓的有本事,是指哪一方面?”
金德俊奇怪地看她一眼,欲言又止。
玉明倒是替他说了:
“是说……我家娘娘,以前帝一介才人身份,得入今主之闱么?”
“这一个倒也没有什么奇怪的。”
金德俊却道:
try{mad1('gad2');}catch(ex){}“虽金某对贵国宫制所知不甚,但也知道这才人一职自贵国开朝以来,便成了内侍女官了。她既本是女官而无妃籍嫔制,那便是前帝可以轻易赐与任何一位皇子为妾侍的。倒也没什么不妥。”
“那……就是觉得我家娘娘竟能以这才人身份,在大唐后廷宫中,一步步走到如此地步?”
“……能从一个被忽视的女官,一步步接近当时的太子殿下,然后在被预言惹身的情况之下,还能在被贬出宫之后,再回到宫中,走上如今的地位……她的确是个有本事的女人。”
玉明沉默,好一会儿才轻道:
“很多事情,在外人看来,她是轻而易举地做到了,可是没有人知道,她走到如今这等地步,到底经历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停了一停,她笑道:
“而这样的娘娘,身边却总是聚集着无数视名利如粪土的能人异士,名扬四海如药王孙老神仙,天下第二剑的慕容姑娘,甚至是秋娘姑娘的师父,一把琴艺震宇内的罗姑姑……金大人可曾想过,为何?”
金德俊沉默,好一会儿才轻道:
“这三位的名声,金某倒也是听闻的。别人自且不提,那位天下第二剑的慕容女侠,金某的叔父便曾有幸与之交过一次手。
以叔父那等剑法,在她手下,尚且走不满百招……可见其剑法何等精湛了。当时叔父曾重金礼聘,更以荣华相许,欲请这位慕容女侠入新罗国都之中,奉为我们这些花郎少的新源花。
但这位慕容女侠却没有半点儿心思在此处的——尽管对当时正被你们大唐某位亲王殿下到处寻找的她来说入我新罗国中为源花,显是解决当时麻烦最好的办法……”
“因为于她而言,在大唐国中,她发现了一个极有趣的女子,有趣到她不愿意放弃。”
“你是说……皇后娘娘?”
“是。”
“……只是因为有趣,她便可以留下来东躲西藏?”
“自然还因为,大唐毕竟是她的母国生土,无论如何,她是不能离的。”
“……那位慕容女侠的剑法,叔父一直惊绝,更趁着当时交手之机,强记了两招在心中,平素里来总是爱演练与我们看。玉将军的剑法剑意,依金某所见,倒与之一脉相通。看来……玉将军也是慕容女侠的座下高徒了。只是金某从未听闻慕容女侠有徒……
那么也就是说,她因为贵国皇后娘娘的请求,曾经提点过玉将军了?”
“不是要求,是赌注。”
提起自己这一套剑法,玉明不由笑了起来:
“是一场赌注。”
金德俊一怔:
“赌注?”
“赌注。”
玉明再重复一遍,然后看着金德俊有些好奇的表情道:
“在初欲行离间之计时,当时的娘娘,其实却根本没有想过要用秋娘姑娘。而且事实上,当时秋娘姑娘是非常巧合的一个机会,在跟着罗姑姑入宫侍乐时,得知娘娘有意派人行离间之计,以为主上征东大计为前局,所以便自告奋勇,请求娘娘赐她复仇的机会。”
金德俊一怔——这是他所不知的。好一会儿,他才轻道:
“秋娘姑娘与高句丽……”
“不共戴天之仇。”
玉明淡道:
“秋娘姑娘本是高句丽前代国主所出小公主之女,只因当年小公主发现泉盖苏文有意让自己成为他使计毒杀自己亲父的凶手,便被灭口。
接着又因与公主恩爱非常的驸马,在爱妻与前代国主先后暴死后终知真相悲愤难平欲行复仇,却被泉盖苏文抢先一步,逼着新主拟定圣旨,诛绝了小公主遗族满门。
try{mad1('gad2');}catch(ex){}此案惊天,想必金大人也有所耳闻。
但其中不为外界所知的是,那泉盖苏文为了震慑当时朝中其他有意诛奸的大臣们,竟将小公主所出三男两女中的三个长男全数行宫刑,入宫中幽院为娈,日日唆使部下军士借那位新立的傀儡主君之名行侮躏之实……
可怜那三位世子出身高贵性情品德皆是人中龙凤,却因奸恶所害,受尽折辱……最终他们还是选择了数日不食而死……
甚至其尸还被那些恶魔乱马分尸,丢入山中任由野兽啃食。
那两个女儿之中的长女也就是秋娘姑娘的长姊,因事先得了消息,所以被兄长们与几个老家人拼出一切掩护着,好歹得以带着当时尚且未成年的妹妹秋娘逃出高句丽。
只可惜,她在入我大唐京都,将妹妹交与小公主旧交罗姑姑代养之后,便就此失去了踪迹,不复其闻。”
玉明言至此,金德俊已是震动难言,半晌才轻道:
“原来是她……金某便觉得奇怪……早年里见她时,便觉得她总是面善,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如今看来……竟非巧合了!
只是,想必她的这些事情,皇后娘娘也是早就知道的吧?”
“不,此事事关秋娘姑娘安危,罗姑姑根本没有向外人透露一星半点儿。这还是当时秋娘姑娘知道了皇后娘娘有意使离间之计时,决意为自己父母兄长复仇,跪在皇后娘娘面前足足一个时辰哭求倾诉,娘娘这才知道她竟是高句丽皇族后人。”
玉明轻道:
“但即使如此,娘娘最后也没有明确答应她,所以她便向罗姑姑求计之后,去以自己替爱琴如命的慕容姑娘弹三天琴为条件,请慕容姑娘替自己向皇后娘娘请下此诺。”
“于是慕容女侠便与皇后娘娘打了一个赌?”
“对,一个赌。”
“赌的什么?”
“赌……”
玉明一笑道:
“若是有娘娘一纸凤令在手,慕容姑娘到底能召得多少早已淡出江湖,不愿再露一次面的不世高手出来,暗中相助秋娘姑娘大计。
皇后娘娘赌了最多三人,可慕容姑娘赌了她的两倍,也便是六人,甚至更多。她们约好,若是慕容姑娘赢了,那便得由娘娘凤令一道,让这些高手暗中相护秋娘姑娘入高句丽,行复仇大计;若是皇后娘娘赢了,那便得依着皇后娘娘之意,由秋娘姑娘入百济与大唐边界之所,行侧应之计。”
金德俊盯着玉明,半晌才轻道:
“看来是慕容女侠赢了……”
“皇后娘娘一生,很少输。这一次是她输得最不甘心的一次。”
玉明莞尔一笑道:
“因为就连慕容姑娘都没想到,一道凤令一出,便是数百高手而应。其中顶尖的,上了各国国主枕边袖内欲纳才取贤名册的,便已有一百三十多人。而那不世出的高手……则是十八人之多。”
她笑得一发愉快:
“虽然皇后娘娘很不甘心也不高兴,但她还是守诺的人,自然便会答应了秋娘姑娘。只是……她也不会白输的。所以慕容姑娘身为虽未淡出江湖,却仍然是不世出的高手,自然也得跟着一道来了。”
金德俊突然瞪大眼,半晌才道:
“什……什么?!慕容女侠……在……在……”
“她就在秋娘姑娘身边。”
玉明笑得极为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