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太极宫。
内侍省中。
瑞安立在王德面前,目光中满是难以相信与愤懑。
王德却不言语,良久才轻道:
“你以为此番之事,是师傅所为?”
“不是吗?”
瑞安轻声道:
“能够换得了那药的,也只有师傅了,不是吗?”
王德沉默,好一会儿才叹道:
“你还是没看透。”
“看透什么?看透师傅的心?”
“看透主上的心,看透娘娘的心。”
王德抬眼,看着他,淡淡道:
“于主上与娘娘而言,活着的人,比什么都重要。”
瑞安沉默,目光却渐渐放软,更变得有些内疚与无奈,好一会儿才颓然坐在王德几边的阶上,将手中的白玉拂尘放下,轻道:
“师傅,你知道么?前两日孙老神仙来了,看了文娘之后,只告诉瑞安一句话……”
王德沉默,只是听着瑞安静静地说:
“是该准备东西了。”
王德藏于袖中的双手,倏然收紧,好一会儿才轻道:
“也许这世上,会有比孙老神仙更能医治这病症的人。”
“不会有的。师傅,你知道不会有的。”
瑞安抬眼,看着王德,惨然一笑:
“文娘的命,是保不住了。
可是若能将那两个女人一同送下去,为她们送一送葬……那么也算是她跟了瑞安这一世,受了这一世的苦。”
王德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道:
“不会太久了。”
“不会太久,是多久?”
瑞安转头看着王德有些回避他的眼神,慢慢道:
“文娘……至多也就只是三五月间的事情了,师傅,您知道么?”
王德又沉默,好一会儿才叹:
“知道。”
“那您……”
“会有办法的。”
王德抬眼,看着瑞安:
“师傅去替你求孙老神仙,总有多留她些日子,等着那两个人,送她一道上路的机会的。”
瑞安看着王德,目光从绝望,变成了怀疑,然后又亮着明悟之色,眨了眨眼,他再看一看王德似有什么话说的眼神,突然轻道:
“是吗?不用很久吗?”
“不用很久。”
王德回答:“真的不用很久。”
瑞安点了点头,轻轻出了口气:
“若如此……瑞安愿意等,文娘也会愿意等的。”
王德垂下眼皮,好一会儿才慢慢道:
“会的,咱们都愿意等的。只等着那一天……只等着那一天的到来了。”
师徒二人,一同看向殿外黑浓浓的夜色。
……
半个时辰之后。
麟游县行宫。
内寝之中。
媚娘坐在榻上,一边儿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长发,一边儿听着明和的回。
然后点了点头,淡淡道:
“治郎眼下怕是不得闲,你去传话与宫中,叫他们不必顾忌太多,该如何处置便自处置了就好。只要莫来烦着治郎。”
明和点头应是,然后又轻道:
“娘娘,您吩咐的事情,已然办妥了。只是似乎师公另有安排。”
媚娘抬眼看看他,然后又垂下眼皮,想了一会儿才道:
“罢了,由得他去。说起来也是难为了他这些年一直撑着,是时候让他放手一为了。
只是文娘那边……”
她的目光中,不由泛出些凄然之色:
“果然等不到么?”
“孙老神仙说,要强留,倒也不是不能留,只是若下得药太狠,怕是会伤身。若不下得狠,却也只能再保一载,便难为继了。”
媚娘垂首,好一会儿才轻道:
“以瑞安的性子,自然不愿文娘多受苦,眼下已然如此,自然也是早早地走了的干净……可是有一桩,无论如何,他也是一定要让那两个女人陪着文娘一道的。至少也得亲眼看着她们被打落入狱……
若如此,那便只有咱们这边儿提快些速度了。”
“娘娘但请吩咐。”
“你去……”
媚娘向他招了招手,在他耳边细语起来。
次日。
午后。
太极宫中。
万春殿内。
正在病榻上卧着,听着窗外近侍严刑审问着左右,看一看那些试毒的小监们到底是哪里出了错的王皇后,突然听到一阵骚乱之声,从殿下传来。
原本就因着受毒一事满腹怒火的她,此刻忍不住扬眉冷声闭目,只问左右道:
“你们可都在做什么?什么时候中宫寝殿里,也能如此随意喧哗了?”
一句话说得那些近侍人人面如土色,正待匆匆奔出,看个究竟时,却猛可里与一个慌张张奔入的小侍撞个满怀,于是急忙拎了来,权做气筒与王皇后。
王皇后倒也不糊涂,虽然满心怒火,却也知道如此慌张必有要事,便睁眼轻问那跪在地上,已然吓得衣衫簌簌的小侍:
“何事惊慌?”
“娘……娘娘!咱们……咱们万春殿后面的池子里……池子里竟……竟飘着……飘着……”
眼见那小侍吓得面白唇青,竟是再也说不出一个字,王皇后怒上心头,着左右掌嘴二十,以儆效尤之后,便自着旁边另外一个机灵小侍去看。
不多时,那小侍也回来了,也是一脸煞白之色,半晌才讷讷道:
“娘娘,这后园池子……”
“你也是想吃嘴掌了么?”
王皇后看着他,立眉冷目,立时惊得那小侍也不敢结巴了,咽一咽口水,才轻道:
“后面……后园池子里,浮着个人……那……显不是活的了……”
王皇后闻言,登时全时血流逆行,险些没被气昏了过去,好半天才冷道:
“可认出是哪个不长眼的,竟然掉在那里了么?”
小侍摇头,却抖着唇半晌不敢言语。
王皇后见他们二人先后去看,都被惊得如此模样,心知不对,便强撑着身体,慢慢起身,由着左右披了衣裳,冷冷道:
“本宫真也是失了调教,竟教出你们这样的东西来。起驾!”
一时间,左右立时拥簇着往后园而去。
不多时王皇后便行至后园,也看到了那园池外围着的一群小侍,个个面无人色,心下更加生疑,于是也不待那为首的小侍上前来劝,更不待言,便直往前,去将那刚刚捞上来的尸首看个究竟。
结果这不看还好,一看之下,当真是叫她全身发寒,险些就厥死当场!
原来那竟是她的母亲柳氏在她入宫之时便送了与她一道入宫,负责看照着一应衣掌使用的老宫侍!
而更叫这王皇后浑身起毛的是,这老宫侍此刻竟然是披了一身她的正装凤袍,头顶还规规整整地戴了自己的皇后金冠,而那柄致这老侍于死地的匕首,正是从金冠之中,直没入了脑中!
那样的可怖死态,加上全身上下无数被匕首扎出来,几乎可透光的血洞,怎么看都叫人无法忽视那般深沉的恨意!
王皇后只看一眼,便觉得全身如坠冰窖,竟是半个字也不敢说出口来!只是尖叫一声,便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地奔至前殿而去!
午后。
麟游行宫。
内殿之后,花园内。
媚娘扬着眉,与素琴一边分食着李治方将赐下的新葡萄,一边冷笑不止地点头听着明和的回。
听到说王皇后因为上午那一惊,竟再也不能起床,才点点头,看着素琴道:
“如何?我说得不错罢?”
素琴点头,也放手中剥净了的葡萄籽入口,仔细嚼了两嚼,吐了籽出来才冷笑:
“果然是纸捏的人物……就这么一点小事,便惊成了这样子。”
媚娘却摇头:
“若是别人,她也未必就惊,可那个老贱婢于她而言,是何等重要的人物?这些年来这老贱婢在宫中,暗中不知替她做了多少狠绝之事。
前至你姐姐,后至文娘嫣儿,再至前番中毒之事……哪一桩哪一件,都少不了这老贱婢。若非前番瑞安下毒,打了草惊了蛇,叫她微微露出些踪迹,我也还不知从哪儿下手的好。”
素琴又点头叹服道:
“还是姐姐下手决准,竟早料到此时若将这事闹大,皇后不但不敢再因中毒一事多闹些什么,而且萧淑妃也会更加得意,更加往狠里欺拿皇后。”
“她们两个向来都是此消彼长,从来就没有真心为对方倚助过,又怎么可能这般大好的机会不趁势踩上一脚?那可不是萧玉音的性子。
你且等着瞧,若我没料错,她怕是还要会下更重的手。”
媚娘冷笑,却叫素琴一怔:
“姐姐不打算跟进?”
“对付她们这样的女人,实在无须脏了我的手,看着她们自耗自伤,才是最大快事。何况有萧淑妃甘愿替咱们动一动手,清理一番后庭,又何须咱们费神?
只看她如何收拾皇后,你也解一解气。”
素琴却摇头道:
“这样的事情,我还是宁可自己来……我姐姐当初受了那般苦楚……现在每每想起,我都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便是后来姐姐你身上所生诸事……
又有哪一桩不是她们所赐?
武姐姐,若是你真心疼素琴,日后可一定要给机会,让素琴亲自去看着那两个贱人的下场!”
媚娘淡淡一笑,点头道:
“会的,你且放心,会的。”
素琴点了点头,却又想起一件事来,微忧地看着媚娘:
“不过说到这一桩事……
若是主上知道了……”
媚娘看着她,却轻声道:
“治郎知道了,也只会欢喜的。
素琴,或者这般说,你会觉得治郎凉薄,可你想一想他最疼爱的几个孩子,被王氏萧氏这般折磨,当年又是这样……
你觉得,他会觉得我下手太重么?
不会的。”
……
同一时刻。
万年宫大宝殿内。
李治一听着德安的回,说媚娘今夜因不舍素琴,又知她不便入万年宫,便留于麟游行宫一夜,面上便是老大的不欢喜,好一会儿才闷声道:
“明日里传朕的旨意,诸位外臣,劳苦功高,如今伴驾万年宫,却无得栖身之所,朕心难安。着赐工部旨意,准于将麟游行宫修改,为万年宫伴游官舍,论功论阶,赐与诸臣为安心休养之所。”
德安闻言,便是好想笑的表情,但终究看着李治黑着的脸,没胆儿笑,只是闷了闷声应下,然后轻道:
“那主上,今日宫中之事……”
“那些小事不必与朕说。”李治状极不耐,挥了挥手,扬眉轻道:
“不过是死了一个镇日里为非作歹,却总以为有主庇护便不会出事的恶婢,有什么了不得的?”
“可她死时穿着……”
“她不是负着皇后理治衣装之责的么?说不得这等老东西,也会自想去尝试一番,这凤袍金冠加身的滋味……朕没有治皇后一个轻忽国仪,有失国体之责,已是宽宥,这等事就不要再来烦朕了!”
李治一发不耐,皱眉寒声道,然后又问:
“媚娘说了,今夜断然不回?”
“嗯……”
李治便是闷了好一阵声,然后扬声道:
“去传朕旨意,今夜行驾麟游行宫,朕近日来治理政事,颇觉疲惫,需得好生沐浴一番!”
“……是……”
这句是,却带着再明显不过的笑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