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仁杰好容易睁开了眼,这才看清面前媚娘,先不慌不忙地行了礼,之后才慢慢道:
“不知娘娘夙夜召见为臣,却是为了何事?”
媚娘淡淡一笑,看着狄仁杰道:
“狄大人以为呢?”
狄仁杰摇头:
“臣不知……
实在不知。
若是今日之案主换了别人,臣自然明白,这是为了自己清白。
可是娘娘……
娘娘应该明白,臣并非无能之辈,这等拙劣的栽赃之法,也是容易看得出的。”
媚娘含笑:
“那大人以为,却是谁在栽赃?”
狄仁杰淡淡一笑:
“眼下娘娘这等恩宠日隆,直有震动中宫之意……
要恨娘娘的人,要娘娘死的人,实在太多。
臣不必一一列举罢?
不过娘娘问此案真凶是谁……臣倒也是多少有些心思的。”
他停了一停,直视媚娘双眼缓缓道:
“整个太极宫中,最痛恨娘娘这一枚菊花金坠的,最希望娘娘毁在这一枚菊花金坠上的……
只有一个人。
只有一个一直觉得,它本该是属于自己的人。”
媚娘垂下眼皮,半晌才抬眼道:
“所以,狄大人可有什么证据了?”
狄仁杰点头:
“多少有了些。”
媚娘脱口赞道:
“好,果然是狄仁杰。
不过……本宫希望你替本宫做一件事。”
狄仁杰正色道:
“娘娘但请吩咐,但凡有不违天理,且是臣力所能及之事,自然尽力而为。”
媚娘听出狄仁杰言外之意,不由失笑道:
“狄大人安心……此番之事,包括贤妃之死,本宫确是一概无知无理。
眼下保着弘儿,已然是叫本宫费尽心力……
而本宫所求之事,也非什么难事,只是希望狄大人……
能够在这三日之内,好好儿地采纳那些侍众之言,给媚娘定一个谋害贤妃的大罪……
不知狄大人可明白媚娘的意思?”
狄仁杰一怔,半晌脱口而出:
“看来娘娘,已然有了替自己脱罪的把握……所以才兵行险招,顺水推舟,将这局本是他人所排的戏,好好儿演得大一些?”
媚娘含笑道:
“狄大人也是熟知那一位的……
她行事向来谨慎,如何不知今日这番局面,也是撑不得多久?
所以只怕她也明白,算来算去,算到最后,本宫都是必然会得证清白,无毫发损伤的。
因此她求的,根本不是希图借这种拙劣之计来教本宫失了性命……”
狄仁杰点头,轻轻道:
“只怕她求的,却是借此良机,毁了武昭仪苦心经营如此之久,好容易在诸多老臣之中立了起来的一点儿诚善之名了。”
媚娘点头,正色道:
“她很聪明,知道本宫最大的弱点与忧患是什么。
而本宫也知道,所以她才会从此处下手,一来去了一个与自己已然是无用的弃子,二来,也可借此良机,将本宫千般忍耐得到的一点宽容,顺着之前杖毙千秋殿诸侍时落下的诽议之势,一举摧败……
她实在是很聪明。
不过也是太过聪明了。”
狄仁杰点头:
“看来娘娘也知道,她要将这盆子污水,往谁身上浇下去了……”
“若是在别人看来,此番她若有意设计,必然是将本宫与萧淑妃一并设计在内……
可实则不然。”
媚娘缓步走出殿外,轻轻道:
“眼下萧淑妃之势日渐颓败,对她来说,在除去本宫之前,实是最好的挡箭牌。
何况雍王之前毒鼠之事,已然是在短时间内,失了争储的可能性……对她来说,更是安全。
反倒是崔贵妃……出身高贵,又是年轻聪慧,才貌双全,又是与王皇后有暗仇大恨在中……
对她而言,更是大患。
所以多半,这盆脏水,是要往她身上倒了。”
狄仁杰点头,轻轻道:
“那娘娘的意思,是要保崔贵妃了?”
媚娘摇头,转过身来,看着狄仁杰笑道:
“本宫谁也保不了,也不能保。
她们自己的事,自己斗个痛快便罢,与本宫无半点儿关系。
所以本宫要的,只是一个清白,只是保住自己好容易立下的一点儿干净名声……狄大人,本宫希望你能让崔、卢两族中人,尽可能多地涉及此案中来……
最好,这三日之后认定本宫真凶的人是崔氏一族中人,而之后发现真凶的大转折能由卢氏一族中人亲自来揭开。
你明白本宫的意思么?”
狄仁杰淡淡一笑:
“如此一来,岂非坐实了崔杀卢之事?那崔卢二氏,也是要闹将起来了。”
“不,他们不会。千百年的世交至此,不会因为一个女子便闹起多大的风浪来……何况,主上也不会教他们闹起来。
崔卢之事定案之后,他们必然会有机会明白,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太原王氏出身的王皇后在暗中操手。”
媚娘缓缓一笑,如春花绽放。
狄仁杰长吐了一口气,失笑道:
“娘娘口口声声说,中宫聪慧……可在为臣看来,中宫或者聪慧过人,或者擅长此番之道。
可是在娘娘这等谋略面前,实在是不足一笑……
便是臣所知,千百年来,能将后廷宫闱之争,一一移化为涉及朝堂社稷的大事,且还能如此影响国之大计,直成其标的的……只有娘娘一人。”
媚娘淡淡一笑道:
“狄大人过誉。却不知狄大人的回答……”
“娘娘有意,此事又于国于朝有利,臣宁负弄臣之名,也当力成其事。
只是娘娘,臣有两问,可请娘娘解疑否?”
“狄大人请问。本宫自当尽其所能。”
“此计……可是主上所定?”
“主上不知此事。”
“那么……金菊花一物如此紧要,娘娘立政殿又是向来防得风水不露……为何失去这般久了,娘娘身侧近侍,竟无一人来报,无一人好生寻找?
又或者……
是娘娘根本就知道此物失落之处,也知道不必再找?
甚至……
甚至娘娘早知它会在那一时,那一日失落,也早知它会被拿来做今日之用?”
狄仁杰的问话,只惹得媚娘灿然一笑,不作回答。
永徽三年四月中。
夜,长安。
太极宫。
太极殿中。
李治一边儿批着奏疏,一边儿听着德安的回报。
好一会儿,他才啪地合起了折书,若有所思道:
“你说……
狄仁杰已然按着媚娘的安排行事了?
那眼下如何?”
德安轻声道:
“眼下狄大人已然延请崔卢王萧四氏中人都入了此局,只是安排上有所不同——王萧二族中人看似是最关键的终审之位,实则却是只能依果而定的被动之处。
反而是崔卢二氏,位置虽则低了些,却能一一将诸事内情,纳入耳中。”
李治放下折书,点头,又拿起另一本道:
“果然还是他细致……
媚娘只是布了个局,难得他能想得如此周全……
只是,他那样的刚烈性子,竟能乖乖听媚娘的话儿……
也真是难得了。”
德安摇头道:
“这瑞安也觉得甚是好奇……
明明是这样的人物,不知为何却是能轻易受了娘娘的指点。”
李治摇头道:
“狄仁杰性格看似温厚,实则却是内存刚烈。
如今肯听媚娘一言,无非还是因着媚娘事事处处,都高他一筹,又是时时刻刻,都以国政为先,不同与其他女子一般而已罢了。”
德安点头应声而是。
李治又道:
“不过如此一来,只怕媚娘这些日子,倒是不好过……
你可好好儿地去瞧过没有?”
“主上安心,德安已然安排下了,内内外外的,再不会出事。
再者娘娘这等缜密,之前金菊坠丢失一事,前脚失去后脚便立刻知晓,又立时定下计策……
这等事态,娘娘怎么会不安排呢?”
李治眯了眼,摇头道:
“说到底……
此事究竟还是蹊跷,朕把立政殿内内外外,足足布了四层暗卫……
为何还是会丢失?
此事你可查了?”
德安点头,轻声道:
“查了。”
李治眯了眯眼,看看左右。
明和清和会意,立时着左右退下,自己二人却守在殿中,只看着些儿。
李治这才问德安:
“说罢!到底是谁透的信儿给媚娘?”
德安一怔,脱口而出道:
“主上都知道啦?”
李治淡淡一笑,目光却是温柔:
“媚娘不会主动生事,可她却非是那种总将仁孝礼义这等虚话儿挂在嘴角儿的虚伪女子……
这等大事,不必到她殿中,必然会传入她耳中。
她若非有心借此事行计,又如何能教人将那等紧要的东西拿了去?”
德安叹服道:
“果然天下最知娘娘的,还是主上……
不错,正是红绡那边儿透的信儿。”
李治点头,又忽道:
“这个红绡,办事倒是极妥当。
能在皇后身边呆上这么久,足见她也是个极慎妥的……
日后倒是要好好给她个安排。”
德安含笑点头道:
“究竟她是大家出身,又是经过这些年的调教……
自然是可堪大用的。”
李治点头,寻思一番又道:
“她今年,可也适为及笄之时了罢?”
德安思虑一番,点头笑道:
“主上可是知道得……
正是如此。”
李治点了点头,慨然道:
“若果如此……
那只待此事了后,也该与她一个安排了……”
德安点头称是。
李治又忽道:
“对了……
苏儿……这段时日,可是不见消息得紧。
如何?
她在万春殿里,可还过得顺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