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累死的牛,没有耕坏的地。
顾莫杰鞠躬尽瘁太卖力,以至于第二天上午是被油烟味熏醒的。醒来的时候,昨夜蜷缩在他怀里的妹子已经不在了;茫然四顾,屋里烟雾弥漫。
餐厅门口那张南宋的紫檀木桌上,都熏了一层滑腻的油烟。桌上放着一个大碗,权宝儿蹲坐在墙角,一副颓废的样子。
偏偏楼下的侍女还非常懂事,知道除非真的火灾了,否则上头再大的动静也不能上来。
顾莫杰忍着眼睛干涩疼痛,也不洗脸,先走到桌边看了一眼,只是一大碗腐乳酱的豇豆泡饭(因为没有韩式大酱汤的材料)。
做这玩意儿还用起油锅?这不科学。
又扫了几眼,终于在宝儿旁边的垃圾桶里,看到了几样焦黑的干炸点心。
顾莫杰微微叹了口气,没说什么。他当然知道,哪怕一个妹子再不擅长料理,平时再爽朗,在她刚刚完成女人的蜕变时,都会忍不住尝试做些妻子该做的事情的,这份心意不能随便伤害。
他亲自下厨用剩下的现成食材弄了几个点心,煎了两个蛋。然后摆好餐具,拉着宝儿一起就着泡饭分吃了。
他当然可以让楼下的侍女把现成的早餐送上来,但是为了氛围,必须自己做,哪怕只有这一次。
“下次记住,平时做凉拌菜用的橄榄油沸点很低,稍微一热就有油烟了——而这种菜油沸点高得多,如果也弄出橄榄油煎东西时那么大油烟,菜马上就黑了。还有,这屋子是仿古的,没油烟机,厨房就是个摆设,所以最好不要在这里起油锅。”
宝儿咬着筷子,都快哭出来了:“是不是这些桌子都很值钱?”
顾莫杰摸着她的头发,轻声抚慰:“傻孩子,都是仿的。我不让你起油锅,是怕熏坏了你,又不是心疼东西。你看这头发熏得,被助理看到还不心疼死,起码损失两个月的离子烫效果。”
“我不会嫁给你,但就是忍不住想做一次妻子该做的事情。”
“我都知道的,来,先洗洗干净吧。”顾莫杰陪着小心,呵护着对方脆弱中的心灵,把宝儿提着丢进按摩池。
“别……”
“那种事儿都做过了,还害羞?”
宝儿羞涩得酡红不已:“昨夜喝酒了么……何况那时候这么暗……”
顾莫杰不解风情:“那……那你自己洗?”
宝儿急得捶他:“你……你是不是男人呀!还不许人害羞!”
顾莫杰恍然,半推半就亲手把宝儿身上一寸寸的油腻洗干净,亲手帮她弄好了头发,两人都换上清爽的衣衫。
“今天就不化妆了?不会嫌弃吧。”宝儿对着镜子捂着脸,琢磨半晌,憋出这么一句话来。虽说女为悦己者容,可是终究要让对方习惯自己的素颜才好。
“怎么会,我又不是看上你的姿色,何况这样就很好。”
宝儿一阵气沮:“有你这么不会哄女人的么……”
……
权宝儿虽然去年来过中国两个月,但是在钱塘真没怎么出去玩过,当初一直是深居简出忙着录音做声优。后来虽然和顾莫杰横跨大洋两岸聚首过几次,都是在东京、大阪、洛杉矶等地,如今才算是重回初识之所。
顾莫杰对宝儿有一种强烈的惺惺相惜地之感,尤其是权宝儿表现出来的那些独到的能力、经历、沉淀,始终在潜移默化中警醒着顾莫杰。让他知道:哪些艺术创造力,是未来会被人工智能首先消灭掉的。而哪些东西,是人工智能数十年内都无法取代的。
初音云翻译这种初级的人工智能,当然可以灭掉商务翻译。可是,初音云翻译灭得掉权宝儿这种沉浸到文化神髓中的跨语种创作者么?
显然,除非机器完全取代人类,否则权宝儿这样的创作者是消灭不掉的。
和权宝儿的交往越深,顾莫杰愈发觉得当初刚重生时的偏激。
曾几何时,他对“工业化量产娱乐产品”是如此的不屑,自以为将来可以通过技术手段把这个行业灭绝。如今才知道,哪怕技术再进步,人类依然可以找到技术无法企及的角度去渗透、楔入、创造独属于人的价值。
这份相知,让权宝儿在他心中的地位远重于软弱的温婉清。纵然在责任感上,宝儿对他的约束不如陆文君和费莉萝;但要说知己之感,却是犹有过之的。
知道对方在中国留的时间不会长,短短一个多星期,顾莫杰也算尽本分,尽量陪着她,亲自当导游把钱塘周边各处名胜都玩了一遍。
夜夜耕耘,****同游;高山流水,琴瑟和谐。
元旦前夜,两人缠绵完毕之后,顾莫杰搂着宝儿问:“想不想去灵隐寺撞个钟祈福?想的话我就托人包场,一千七百年的古刹,肯定比你们韩国最古的寺还早。一般人都是春节去,但是到时候你不在,咱就元旦凑数好了。”
宝儿蜷在他怀里,痴缠地摩挲着:“你往年都去么?我说春节。”
顾莫杰愣了愣:“没去过。我什么也不信仰,谁凑这热闹。但是很多外地游客喜欢。”
宝儿神色松缓了些:“欧巴是为了我才想到的?好开心呢。但还是不去了吧,我也不信这个——我是天主教-徒呢。”
“也是,差点忘了。你们韩国人那么多天主教徒,真不像是东亚国家。”顾莫杰自言自语了一句,心中却紧急盘算着,“那我倒是知道有个教堂不错——就不知道你们是不是非要天主教的?”
宝儿婉然一笑:“那倒不讲究。我们韩国的教会很多也是美国传来的,哪有那么形式主义。”
原来也是个分不清天主教和新教差别的家伙,顾莫杰心中暗笑,倒是他自己把问题弄严肃了。
两人迷迷糊糊依偎着到了天亮,收拾好后,都穿着高立领、戴着大墨镜,让女保镖开着保姆车,去了市中心最古老的教堂天水堂。
顾莫杰的变装比权宝儿更严密,因为这里是中国,认识他的人显然比认识权宝儿的人多得多。要是在日本的话,两人就处境立换了。
呼吸着2008年的第一缕新鲜空气,两人的心情都挺不错。
教堂看着有些斑驳,也不宏伟,但是走近门口的时候,权宝儿却觉得呼吸有些压抑,手心出汗,紧紧地攥着顾莫杰。
她这辈子是没机会走进教堂宣誓,说“我愿意”了。作为一个教徒,这种状态对她的打击其实比费莉萝更沉重一些。毕竟费莉萝只是一个事业型女强人,没有信仰和宣誓这根弦。
“你不舒服么?”顾莫杰察觉到了宝儿的异样,温柔地问,一边环住了对方的腰肢,不让她软下来。
“没有。”宝儿深吸一口气,微微靠着顾莫杰,走了进去。
里面在做新年弥撒,顾莫杰引着她一边缓缓而入,一边轻声解说:
“别看这教堂不大,已经是现存最悠久的了,1860年造的。更早的教堂原本也有,但是晚晴时候,因为太平军打天主教的旗号,所以清廷控制范围内都清教,教堂都被毁了。
1860年,英法联军烧了圆明园、重启谈判、逼着清廷重开教禁。然后当年就有一个年轻的美国长老会传教士来这里,筹建了这个教堂,叫天水堂。长老会传教士是可以娶妻生子的,十八年后,他的儿子在钱塘出生,这孩子就是司徒雷登先生——后来的燕京大学、之江大学校长、美国驻华大使。”
权宝儿好奇地附和:“原来是美国人造的,历史还挺曲折呢。那个司徒大使好像挺有名的吧?我都听说过——你们中国人是不是有一篇文章叫《别了,司徒雷登》?”
“是的,看来美、韩没少拿这篇文章黑我们呐——那是毛先生写的。”顾莫杰莞尔一笑,见宝儿对此有兴趣,他也就侃侃而谈地继续说些佚事趣闻。
“司徒先生当大使那几年,据说每当蒋先生接见英美政要,蒋夫人都是最喜欢陪同的——因为可以显摆她的英文水平,给蒋先生当翻译。
但蒋夫人唯独不喜欢介入的,就是司徒先生和蒋先生的会谈。因为每到那时候,两人都讲钱塘方言,不用翻译。反而蒋夫人听不懂钱塘方言,只能在那里干坐着。司徒先生毕生在华50多年,钱塘就住了四十年,方言讲的比我还好。”
(注:宋-美-龄可以听懂宁波话,但是听不懂杭州话。)
权宝儿听着这些趣闻,不禁莞尔,差点微笑出声。旋即想起台上正在做新年弥撒,掐了顾莫杰一把,示意他安静一点。
顾莫杰听话地安分了下来,尽管弥撒的内容他不太听得懂。偷眼看宝儿时,竟然神色很是虔诚。
她究竟在内心默默祈祷些什么?顾莫杰看着她的表情,就想起五天前在《印象西湖》舞台上,宝儿唱《圣诞快乐》时对着十字架默默祈祷的表情。
一个小时的弥撒很快结束了,神职人员给来的人依次分发圣餐小饼和小杯的红酒,有些信众纷纷把本月的什一捐给交了。
(注:天主教的圣餐只有饼,用的是不发酵的死面饼,没有酒。但是新教和正教“可以”领酒。饼和酒在圣餐礼里面,分别代表“最后的晚餐”中的“圣体”和“圣血”。)
“还要捐款?糟了,都忘了这事儿了。”顾莫杰一下子有些头大,他是知道教堂里那点破事的。据说按照什一捐的规矩,虔诚的信徒该捐当月工资的十分之一做善事。如果昧心少捐,其心不诚,也没啥意思了。
要是直接不捐扭头就走,理论上也行,这本来就是自愿的,牧师也不至于像僧人那么跑上来恶言相向。可问题是顾莫杰如此身份,怎么丢得起这个人?
倒是宝儿心细,见他面色不豫,扯了扯他的衣袖,促狭地说:“没事儿,你上个月都在烧钱和马花藤大战,完全是赔钱的,又没赚。咱按照我的收入捐一点,就好了。”
顾莫杰的表情变得很精彩,自嘲了几秒,耸耸肩:“你好聪明,那还算我运气好——幸好不是卖产业园或者IPO那个月进教堂。否则岂不是直接几个亿出去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