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佑三年的这场官场地震牵连甚广,开封府最后给王拱辰定下三项大罪:徇私枉法、坑害忠良、监守自盗。
按律剥夺所有功名和公职,打回布衣,要不是太祖皇帝那句“不杀士大夫与文人”的祖训,包拯甚至想要了他的命。
梁七的儿子也在汴京与父亲团聚,两人收拾行囊回到吴江县,带着梁如月离开了老家,最后落户在淮南东路的楚州,其子梁柏从军,梁如月嫁人,梁家世代生生不息,数十年后一名女婴呱呱落地,取名梁红玉。
刘县丞、原苏州转运使全被发配西北边境充军,当案件呈交御前时,赵祯不忍才子蒙辱,将王拱辰的布衣改成了廉州别驾,算是为他保留了最后一丝颜面。
王拱辰的贬黜只是一个开端,君子党们趁热打铁,乘势在朝堂中掀起新一轮的清洗,无数保守派官员或贬或黜,越来越多的年轻官员走进朝堂,到了九月,除了三司和工部外,几乎所有的机构主管都换成了新政君子党的成员。
这样的清洗对于赵祯来说始料未及,对于保守派来说不啻于一次毁灭性的打击,九月初一,大清洗在赵祯的严令之下结束,大宋的朝堂终于恢复了平静。
……
敦煌,安西都护府临时行营。
玉门关外,数百辆大车将关口挤得水泄不通,大车上都用蒙皮盖得严严实实,车辙深深陷入沙地里,骆驼和驮马在阳光下耷拉着脑袋,显得有气无力。
这是喀剌汗向大宋交付的最后一笔赔偿金,偶有阳光透过破损的蒙皮,将内里照得金光闪闪,数十万枚金币闪着耀眼迷人的光芒,散发着摄人心魄的魔力。
关墙上更加热闹,成百上千的工人正在对玉门关进行进一步修复和扩建,像密密麻麻的虫蚁,攀附在雄伟险峻的玉门关关墙上。
关口大门前搭着一个巨大的凉棚,一营禁军在大门外列阵清点,身后跟着一两个三司小吏,凉棚里十几个军官和文官,做在一个个长桌后统计数额,小吏清点完一车后就给大车贴上封条,封条一式两份,另外一份交给凉棚里的长官。
接下来,大车将会进入到禁军押送的环节,等到了汴京,再根据封条上的数额再清点一次,最后才能入库。
凉棚里用铜盆盛放着冰块,微风吹来,好不惬意,其中一名官员身穿从三品官袍,脸色黝黑隐隐透着一股沧桑,正是富弼。
他从年前就来到西北,谈判结束后留在敦煌负责军费赔偿的交接,一直滞留到今日。
西北黄沙万里,白天热死,晚上冻死,这让一向锦衣玉食的富弼过得叫苦不迭,不过好在这日子终于快到头了,清点完最后一批军费,即可启程回京。
他此刻正百无聊赖地盘玩着两枚金币,这种叫做“金第纳尔”的货币含金量超过八成,硬邦邦的通货,等回了汴京就把金币融了铸成金条,到时候又能发行数千万贯的铜钱了。
铜钱不可随意增发,这是晏殊身为三司使的底线,每年增发的铜钱、债券,都依据下一年的财政收入预算统筹安排,这种谨慎的做法牢牢守护着大宋的金融秩序,物价的上涨都被控制在一定范围内。
司马光曾言,这叫做管控经济,防止通货膨胀,而这厮的灵感则来自于李现,当年他们俩合作建城,两人的关系倒是缓和不少,有时候还一起喝酒押妓,很多新想法新名词就这么从李现的嘴里传了出去。
一百万枚金币合计十万两黄金,五十万两白银,五百万贯铜钱,这可是财政收入,到时候可以向外发至少两万多万贯新钱。
大宋现在一点也不缺铜,岭南那边的铜矿多得就像雨后的春笋,只是晏殊就是摁着铜锭不肯铸钱,连官家下令都被他给顶了回去。
正在富弼神游物外之时,关口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大队的骑兵从关内涌了出来,旗头兵的呼喊声响成了一片。
“右羽林大将军出关~~~”
“燕王出关~~~”
“退避~~~肃静~~~”
接着巨大的旗幡一面接着一面从关门内跃出,城外列阵的禁军连忙挥舞着长枪将大车和喀剌汗人赶到两旁,一黑一白两匹高大神骏的战马冲了出来,所有禁军单膝跪地,文官或拜或躬身,而喀剌汗人连忙跪伏在地上,胆小的甚至已经忍不住地发抖。
“轰隆隆…”骑兵仿佛看不到尽头,连绵不绝的马蹄声震得地面微微颤抖,烟尘弥漫开来,和着早晨的阳光,将四周笼罩在一片金黄的尘霾里。
富弼站起身用手帕捂着口鼻朝凉棚外走去,李现眼尖,让骑兵大队继续出发,他自己拉着白马骑士凑了过来。
“富相辛苦!”
李现下了马拖下头盔,一旁的白马骑士也下马脱了头盔,一张洋溢着青春气息的微黑脸庞露了出来,眉宇间闪着一股灵动,见到富弼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大礼:“臣右羽林卫大将军赵宗实见过富相!”
富弼满意地点点头,似乎想起什么事,立刻有皱起眉头,瞪着李现道:“你这是要去哪儿?大将军的早课做完了?”
呃…赵宗实尴尬地偏过头去,他还有这当今皇子的身份,赵祯让他来边关历练,一帮大儒也跟着一起过来,不过李现经常拿太傅的名头去压着,带着赵宗实出来考察军情,当然,私底下基本上是出去打猎居多。
“哎…宗实来敦煌是出来历练的,书什么时候都能读,晚上也可以啊!”李现不屑地怼了回去,他贵为亲王,富弼尽管可以不拜他,不过同样,他也可以不鸟富弼。
“辅佐皇子朝廷自有规矩,你整天就知道打打杀杀,能教皇子什么?”富弼当然也是不屑,两人相识许久,其实私下里关系很好。
“嘿,国家大事在祀于戎,熟知兵事可是皇子的基本素养…”
“少来!”富弼抬手止住李现即将开始的长篇大论,“这么热的天,消暑的药可带了?你们就带了一千多人,没事儿就跑去回鹘地界折腾,遇到危险怎么办?你没看见吗,皇子黑了,皇子瘦了……哎哎,上云你给我回来!”
李现拉着赵宗实扭头就跑,直接把啰嗦堪比唐僧的富弼给晾在了道旁。
“最近回鹘内乱频频,本王出去转转,酉正前必回~~~”
望着远去的骑兵,富弼摇了摇头走回了凉棚里,心里有些想不通,他倒不是反对皇子在军中历练,不过赵宗实只是个养子,等到官家诞下龙子,这大宋的天下哪里轮得到他?
“热?”李现策在马上,看到身边赵宗实被晒得通红脸,出声问道。
赵宗实点点头,他已经摸透了燕王的脾气,你哪不痛快哪不舒服直说,自己是来历练又不是来受罪的。
“要不去蒲昌海?那边全是黄羊大雁,还能泡个澡。”
赵宗实心中一喜,这日子可比大内爽多了,作为一个养子,在大内什么自由都没有,还经常受人白眼和欺负,毕竟是个备胎嘛。
搞得自己只能和高滔滔相依为命,做皇子做出了囚犯的境界,知道自己要来西北时,担心又要被人欺凌,在屋里和高滔滔整日以泪洗面,等到了肃州后,却发现生活完全不是自己担心的那样。
先是练骑马,宫里的马大多驯服,走起来四平八稳,这边关的战马可完全不一样,用燕王的话来说,它们看人欺负的!
当自己第三次被战马掀下来时,一个文官再也忍不住了,冲到燕王的面前大声喝骂,那时还以为自己终于能够解脱了,谁知燕王一把推开那个文官,来到身边俯瞰着自己,冷冷说了句:“连马都不会骑,你怎么好意思称皇子,想想你曾祖父~”
更可恨的是,他指着白马道:“今天你骑不上去,晚饭就别吃了!”
这是生平第一次有人威胁自己不给饭吃,他一度认为这是一种虚张声势,直到端着饭菜的内侍被燕王亲卫拦在马场外,自己才知道,眼前这个人,说到做到。
一次、两次、三次…他已经记不得摔了多少次,那匹死马难道认准了自己好欺负,每次掀他下来后还回头冲地上看看,特么的,连马都欺负我?!
赵宗实激起凶性,不断爬上去又不断被摔下来,也不知道是自己征服了马,还是天太晚马也累了,终于,他鼻青脸肿地端坐在了马上,兴奋地对天大吼,这一吼不仅是因为成功,更是发泄十多年来的郁闷和阴霾。
“过来吃肉!”远处的燕王拎着根羊腿在对自己笑,他只记得,自己吃到了生命中最美味的一餐!
李现抓住了赵宗实脸上的喜意,呵呵一笑道:“走,去蒲昌海!”
杨龙在前方大吼一声,队伍逐渐调整为正西,向蒲昌海疾驰而去。
赵宗实有些担忧地问道:“燕王,这一来一去至少两天,你可是刚答应了富相酉正前回关啊!”
李现飞过去一个白眼:“你就是个实诚孩子!本王可曾说是今天酉正?”
呃,赵宗实低下头去,这,貌似说得有道理。
奔驰了一会他又抬头问道:“燕王,这大漠无依无凭的,怎么每次我们都能找到准地儿?”
李现哈哈一笑,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圆盘扔了过去,赵宗实眼明手快一把抓住,拿到眼前来一看,小圆盘上一根铁针兀自震颤不停,奇怪的是,铁针所指方向却保持在南北。
咦?奇怪!
赵宗实在马上左右移动,那指针依然震颤片刻后有回复原样,忍不住惊叫起来。
“别跟没见过世面似的,这是海军的司南改制而成,叫指南针,这指针永远指着南北,配合地图,我们怎么会迷路?”李现哈哈笑道。
“…此物军国利器!”赵宗实憋了半天冒出来一句,说完把指南针递给李现,李现摇了摇头,说道:
“别整天军国不军国的,此物用处甚广,你要好好想想除了用来打仗还能用来作什么,你可是皇子,战争也只是治理国家过程中有限的一部分,送你了,拿好!”
赵宗实心里泛起一阵纠结,唉,皇子,却是个过继的皇子,官家一有龙子,谁还会顾得上我?
李现仿佛听懂了他的心语,悠悠然道:“不要妄自菲薄,不管是不是自己的机会,做好准备总是没错的…看前面,蒲昌海到了!”
赵宗实闻言抬起头,望不到边的芦苇和灌木映入眼帘,隐约可见天边烟波浩淼,天空中盘旋着一群群水鸟,吹来的风中都带上了一股水凉,放眼向南望去,古楼兰国的残桓断墙历经数百年依旧矗立在不远的大漠中,风过呜咽,如怨如诉,仿佛还在向世人诉说着曾几何时的繁华兴盛。
(楚州及淮安,蒲昌海就是罗布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