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回房之后却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面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想,只那种难以言明的情感萦绕在那里,于是语言无论如何也苍白无力。
她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好久,见委实睡不着了,只好起来,在书架子里随意抽了本书,磨了墨来临摹。
外屋里知归听见动静,推门进来看她的情状,蹙着眉轻声叫了句:“小姐?”
声音微微上扬。
苏青向着她颔首,幅度很轻,抿了唇道“我无事,只是睡不着罢了,你们径自去歇息就是。”
知归眉目未曾舒展,但见苏青明显想独处的情绪,便只得屈膝道了句:“是。”
世人常道失眠是因心中思虑过重,又岂知有时候就是什么都不想,心思只一贯空白清明,也是睡不着的。
姬篱也睡不着,披着墨色刻丝藤文的古香缎氅子,双手笼在氅衣里,坐在亭子里一言不发。
苏信就在旁边侍立着,姬篱倒是说了几次让他自顾去歇息,但苏信不听,姬篱也就不再劝了。
实际上姬篱也不知道他自己究竟在等什么,他知道苏青不是那种因着一封信的感动就追过来的女子,何况与感动相伴随的,还有苏青自己内心里的别扭。毕竟能够理解是一回事,能够原谅又是完全不同的一回事。所以就更不可能了。
她不可能追过来,何况现在丑时都已经过了,更鼓也已歇息,城门早就关了,现今没有出现的等会儿自然也不会出现。
那么这种等待的意义究竟为何呢?姬篱问自己,但显然,他自己也不知道。
就这样在院子中坐着,不深思,不回忆,只静静感受夜风吹过的那凉凉的触感,心绪也会难得宁静,放佛尘世渐远,而自己于红尘万丈,也不过是一个远观者的角色。
难怪有那么多人想要追寻大道,姬篱想,这样的情怀若能一直保持,大抵才能与天地同寿。
苏信在一旁等了许久,他并不是一个耐心很足的人,能够忍耐到现在已经算是极限,眼见着姬篱还是一言不发,终于忍不住道:“主子,夜深了。”
姬篱这才放佛回过神来,笑道:“苏信,老早就让你去歇着了,怎么还自顾站着?你若是困了便先去歇息就是,不必特意顾念我。我再待一会儿也就去睡了。”
“主子,你明知小姐不会来,这样枯等着,何苦来?”
姬篱当然知道,事实上,他心里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个事实,但有时候思绪控制不住,身体也就放佛不是自自己的了。
苏信见姬篱不答话,又道:“再者,陛下又何曾真的吩咐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需得您在过年的时候离京?既是您自己也不知道改如何面对她,这样思来想去,又有什么意思?”
姬篱闻言微微一笑,“苏信呐苏信,你现在胆子倒是大了,竟然还训到我头上来了。”
可是话里无责备意,苏信也便只瞥了瞥嘴。
姬篱站起身来,“走吧,回去歇着,省得你还欲再唠叨些。”
苏信见姬篱没点怪罪意思,胆子也就肥了,插科打诨的问他:“那话说主子,这次陛下是想让您去办什么事儿啊?”
姬篱脚步一顿,“去岁有两件大事,你知道是哪两件么?”
苏信想了想,“首一件肯定是大将军苏晏叛国自尽狱中一事,第二则却不知是状元双生还是楚越那场洪水了。”
“我要往那边去,自然也是去岁那场洪水之事了。”姬篱罩着墨色氅衣,遥望南方,“此事曾一度因御状而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但钦差下去却什么东西也没找出来,是以最后不了了之。”
“主子是说焚城那事儿?当初一则是找不到什么证据,二则太子肯定也有在暗中动手脚,把有些东西压下来了,现在去查,能查到什么来?”
“焚城之前曾有一个云游医者为城中百姓看病,此事之后他却不知所踪。前几日有人回信来说在临水看见他了。”
“难怪之前听说娘娘在大张旗鼓的找一个医者,原来就是这个人。”苏信摸着下巴点了头,“不过主子,这次怎么陛下是让你去南边呢,怎不是二皇子?”
“他身子不太行了。”姬篱喟叹似的说了一句,却又再不多言,径自往屋子里去了,只留下苏信在原地挠着脑袋想后面半截:文皇帝身子不行了,然后呢?
第二日早上苏青在屋子里团被窝,因着昨日晚睡,所以今日赖床就显得十分理直气壮,苏宥唤人来问了好几次,都回说苏青还在睡着,便也只得罢了,自顾用了早食,自去书房里看书去了。
苏青便一觉睡到巳时,起来的时候感觉很满足。
行非推门进来,见她起身了,很是高兴,道:“小姐可算是醒了,贤妃娘娘派来了嬷嬷都等了好些时候了呢。”
苏青一惊:“什么?”
“贤妃娘娘派来的嬷嬷呢,说已经跟陛下请了旨意了,让小姐今日入宫去陪陪贤妃娘娘,毕竟是大过年的时节。”行非度她面上诧异神色,轻声问道:“小姐不想去?要不要回嬷嬷说小姐身子不爽利?”
苏青摇了摇头,笑道:“也许久没见姨母了,该去看看才是。只没有想到这当子姨母还能请得旨意,让我入宫去罢了。”
“是。”行非屈膝应了,笑道,“那我这就去同嬷嬷说,让知归来为小姐打扮可好?”
苏青点了头,“嗯,去罢。”
一路都不需得走步,**广大,贤妃特地让嬷嬷带了四人的轿子来接她过去。苏青在轿子里安安稳稳的坐着,心里面揣度贤妃到底知道了她真正的身份了不曾。
不过她此番倒是终于将女装熨帖的套到身上了,知归的手艺很好,关于服装发饰的道理一套一套的,苏青不懂,也就不去打扰她,自做了木头人让她拾戳去。
事实证明苏青不插手的决定是对的,后面苏青仔细去看镜子里的人,竟也有了恍惚感觉,不敢相信自己身上有朝一日也能有江南女子的柔美之态。
嬷嬷在轿外凑近了,轻声道:“姑娘,马上就到了。”
话音刚落,苏青就感觉到轿子停稳落地,嬷嬷拉起帘子,行非在旁边伸出了手来。
苏青想了想顾女萝曾经表现出来的情态,扶着行非的手走出来,正看见面前金碧辉煌的宫殿,上面书了“广阳殿”三个大字。
实则已是内宫。
门那边站了两个模样周正的丫鬟,见苏青下轿来,笑着迎上来,道:“姑娘可算来了,娘娘都念叨了好几次了。”那边另有丫鬟打了帘子,苏青听得她们向里面喊道:“苏姑娘来了。”
苏青走进去,就见另两个明丽丫鬟随着一丽人过来,绾着朝阳五凤的发髻,上面插了个金累丝衔珠蝶形的金簪子,上身是缕金百蝶穿花得云缎窄褃袄,外面罩着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面是裴翠撒花的绉裙,彩秀辉煌,一看就知是贤妃了。
苏青屈身准备行礼,贤妃赶紧过来,止了,笑道:“可算把你给盼来了,可是让姨母好等。”
携了她的手,上下打量一回,把她带到座位上去坐着,笑道:“倒是有好些年没见着你了呢,你一直随着你的父亲母亲在苏州,少来京城,我记着当初见你的时候你才这麽高。”贤妃伸手比了个高度,“那会儿你才八岁,没想到这麽一眨眼你就长这麽大了,还出落得这样美丽,就是姨娘见了,也险些不敢认了。”
苏青听闻她说许久不见,心绪稍稍放下了些,等贤妃说完了,笑道:“姨娘您可不能妄自菲薄,谁不知您是个美人儿,就是现在,咱们一块儿走出去,肯定也会被人认作姐妹的。”
贤妃笑着点了点她的鼻子,“你这丫头倒是有张巧嘴儿,就知道哄我开心。”
苏青在旁边嘻嘻哈哈的笑。
贤妃又问:“对了,暮归,先前我听说你看上了一个书生?”
苏青唇角抿住,带点微翘起的弧度,两颊边现露出乖巧的酒窝。她点了点,“嗯,不过那人是个贪财人,半道上抢了我的东西跑了,心地坏着呢。”
很有点女儿家的乖巧听话在里头。
贤妃拍拍她的手,“姨母不该提说此事,那人贪心不足,自然也配不上我苏家的小姐。你放心,姨母定会给你在京物色一个人品好些的公子,反正你现今也在京城,万事也就方便了。”
苏青笑着应了是。
贤妃又拉着她问了些她父亲的情状,东西随便聊了些话,才道:
“现今虽是过年时节,但宫妃与外臣相见实难,玉之又走了,这偌大一个宫殿,实则也就只我一人。你若平素无事,不如常进宫来走动走动,陪我随意说说话也好,行么?”
苏青点了头,“姨母放心,我会常常来看您的。”
贤妃闻言微笑。
离开时又贤妃又赐了些东西让她带回去,并让她代问苏宥的安好,苏青都一一应了。那嬷嬷继续带着她回去。
苏宥在院子里等她,见她手里把玩着一个镯子傻乐呵的模样,叫住她笑道:“暮归啊,初次见你姨母感觉如何?她对你可好?”
却见苏青的面色霎那就变了,手里的镯子也落到地上,“哐当”一声碎成了四五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