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合，林间已只余阴影。
无语捻着手中佛珠，慢慢自林间步出，神色疲惫。
楚留香看到他，瞬间就松了一口气，忙迎上去道：“无语，你总算回来了！”
无语见楚留香迎上来，脸色终于缓和了些许，道：“你一直在等我么？”
楚留香道：“我不等你，万一你回不来可就麻烦了。”
无语微微笑道：“香帅……我们回去罢！”
楚留香皱皱眉，站在原处不动分毫，长长叹息一声道：“好，回去。”
无语攥着佛珠的手紧了紧，忽又松开，道：“苏姑娘和黑珍珠还在济南等着我们，还是快点回去罢！”
楚留香的脸色也严肃下来，点点头道：“看来那天我们一出济南城丐帮就得到消息了，南宫灵也早知道蓉蓉会在大明湖畔风雨亭等着我，她们恐怕会有危险。”
无语看看天色，也不再耽搁，两人一路用轻功奔掠。
楚留香的轻功自不必说，他本就以轻功卓绝而称绝武林，无语的轻功虽比不上他，但也是顶尖的高手，原本不到一天的路程，在两人脚下只用了两个时辰。
月色下，大明湖边水雾迷蒙，楚留香甫一落地，就看见了黑珍珠。
黑珍珠一见着他，珍珠般的眸子更黑得发亮，自小舟一跃而起，道：“你可问出了那主谋是谁？”
楚留香道：“虽然有人一心想拦住我，但我还是见着了她。”
黑珍珠道：“那究竟是谁？”
楚留香笑而不语，顾自问道：“我要你为我留意的那个人，难道还未来么？”
黑珍珠道：“已经来过了。”
楚留香大喜道：“你瞧见她了她在哪里”
黑珍珠道：“她被抓了!”
“抓了”这两个字，自她嘴里说出，说得虽容易，听在楚留香耳里，却无异巨雷轰顶，天崩地裂。
楚留香整个人都跳了起来，一把抓住黑珍珠的肩头，失声道：“你说什么”
黑珍珠道：“我说她已被人抓了。”
楚留香道：“你……你瞧见的”
黑珍珠道：“我瞧见的。”
楚留香目眦欲裂，用力抓住黑珍珠的肩头，嘶声道：“你竟能眼瞧着她被人抓走你……你难道没有心肝不成”
黑珍珠肩头已几乎被他捏碎了，但却咬着牙，动也不动，眼睛里虽似有泪珠在打着转，口中却还是冷冷道：“我不瞧着又怎样你又未要我保护她，何况，我根本不认识她，她是死是活，与我又有何关系”
无语看得皱眉，上前一袖扶开他的手，冷冷道：“你冷静一点！”
楚留香瞪着她，手掌缓缓松开。
黑珍珠的大眼睛也瞪着楚留香，咬着嘴唇道：“那女人竟真的对你如此重要么”
楚留香嘶声道：“你永远不会知道她对我有多么重要，我宁愿自己被人乱刀分尸，也不愿她受到任何伤害。”
黑珍珠默然半晌，突也激动起来，跺脚道：“你只管为她伤心吧，但我却不必为她伤心的，你也没有权利要我为一个不认识的人伤心，是么”
楚留香再次跃起，又抓住他肩头，道：“不错，你不必为她伤心，但你却必须告诉我，是谁抓了她”
黑珍珠胸膛起伏，过了半晌，才沉声道：“她傍晚时就来了，在那亭子里，东张西望，我一瞧就知道是你所说的人，正想过去……”
楚留香厉声道：“但你却未过去，是么否则她也不会死了。”
黑珍珠道：“我还未过去，已有一个人走上亭子，这个人竟像是认得她的，和她说了两句话，她也似在含笑招呼。”
楚留香道：“这个人是谁？”
黑珍珠道：“好像是南宫灵，他背对着我，我没有看清。”
她说是南宫灵，自然就像是打开了一扇门，楚留香马上就想到了南宫灵抓人的目的。
所以苏蓉蓉暂时不会有事。
楚留香松了一口气，喃喃道：“幸好他没有杀人……”
无语默然片刻道：“也幸好黑兄没有过去，要是一起被抓走，到时就连告诉我们消息的人都没有了。”
他这话说着，分明是有些责怪楚留香的意思。
无语知道黑珍珠是个好姑娘，楚留香这样冤枉她，他心里不免会有些不痛快。
黑珍珠望着楚留香，她眼中好像泛着水光，但又瞬间冰封千里。
楚留香放下手臂，苦笑道：“我原本打算问蓉蓉些问题再去丐帮的，现在看来……”
无语道：“那你……”
突听一人带笑接着道：“那你们到底在烦恼些什么？”
语声中，无花已飘然走了过来，那出尘的风姿，那飘逸的微笑，在星光下看来更如天上谪仙。
楚留香大笑道：“无花，你怎么在这里？”
无花笑道：“我既不是来找楚兄的，又为何不能来这里？”
楚留香愣了一下，道：“你不是来找我的，那是来找谁的？”
无语道：“自然是来找师弟的。”
楚留香看看无语，道：“那？”
无语道：“我也不知师兄为何来此。”
无花叹息道：“南宫告诉我你受了伤，那还不肯告诉我么。”
闻言，楚留香的脸色反而有些尴尬。
无花微笑道：“楚兄又怎么了？难道你也受了伤么？”
楚留香只好苦笑。
无语无奈道：“那师兄来是要为师弟看伤么？”
无花道：“我不只要帮你看伤，还要押你回去养伤！”
无语道：“回去，去哪里？”
无花道：“师父最近十分想念你，就随我回莆田罢。”
无语正待推拒，楚留香却道：“也好，你受了伤还跟着我东奔西跑，总归对身体不好，你就和无花回去修养修养，待我解决了此事就去莆田看你。”
无语幽幽叹息道：“那就……静候香帅佳音。”
楚留香笑了笑，就待去丐帮。
无花叫住他，“楚兄可是要去找南宫？”
楚留香有些奇怪道：“正是。”
无花微笑道：“他现在不在丐帮，你去那里找不到他。”
楚留香怔了怔，道：“那他在哪里？”
无花道：“他说在船上等着楚兄，也许就在附近。”
楚留香苦笑一声，转身去寻黑珍珠，可惜她不知什么时候竟然走了。
他只好自己在大明湖附近寻找。
无花带着无语连夜出了济南城，一路快马加鞭赶往莆田。
而楚留香那边倒是被戏耍了一番，无花诓他南宫灵在船上等他，他虽然寻到了一艘船，但船却是空的。
他苦笑道：“无花啊无花，你知不知道你可险些坏了我的大事……”
说罢他只好穿过大半个济南城赶往丐帮香堂。
大厅内灯火辉璧，南宫灵坐在上首，目光幽暗，他静静坐着，像是在等人。
很快他等的人就来了，那人踏月色而来，正如他的名字一样，踏月留香。
楚留香笑道：“看你的样子，好像等了很久。”
南宫灵也笑道：“看你的样子，好像也找了很久。”
楚留香道：“这么说，你早知道我会来晚。”
南宫灵道：“我虽然不是神机妙算，但也知道无花大师必然要戏弄你一番才肯走的。”
楚留香没有回答。
夜幕四合之中，良久良久，南宫灵才叹了口气，道：“你已知道了，是么？”
楚留香点了点头，道：“你也知道我已知道了，是么？”
南宫灵的神色说不出的凄凉，长叹道：“楚留香，事已至此，你我间已无转寰的余地了，所以不要怪我对不起你！”
【他突又长身而起，大喝一声，喝声中，他挥了挥手，一个身高八尺，赤膊秃顶，仿佛野兽般的大汉，已高举着张椅子，大步走了出来。
辉煌的灯火下，只见那椅子上，竟也木然端坐着一个人，苍白的脸上，一双美丽的眼睛，空洞地凝注着前方。
楚留香大惊失色，变色道：“蓉儿！果然是你抓走了她么？”
苏蓉蓉竟似已听不见他的话，仍然动也不动。
楚留香的面色又变了几变，道：“你我真要走到今日这一步么，南宫？”
南宫灵脸色一僵，旋即又恢复正常，冷冷道：“这是你逼我的，楚留香！”
他不等楚留香再说话，大喝又道：“放她下来！”
那野兽般的大汉，双手平伸，缓缓将椅子放下。
南宫灵道：“你为何不让这位朋友瞧瞧你的手劲？”
那大汉咧开大嘴一笑，伸出一双毛茸茸的巨掌，缓缓抓起旁边一张椅子，两只手轻轻一夹。
只听“喀嚓”一响，坚实的木椅，竞被他夹得粉碎--这哪里像是人这实在是像一只来自洪荒的恶兽。
南宫灵大笑道：“很好!现在，你就将你这双手，放在这小姑娘的头上，只是要小心些，莫要将她的头压扁了。”
那大汉的手，果然缓缓落在苏蓉蓉头上。
南宫灵指着楚留香对那大汉道：“现在，你张大了眼睛，瞧着他，他全身上下，无论手脚，只要稍微动一动，你就将这位小姑娘的头捏碎！”
那大汉竟然吃吃笑了起来，像是觉得这件事有趣已极，楚留香却只觉手脚有些发冷，仰天叹道：“南宫灵！南宫灵！想不到你竟也做得出如此卑鄙无耻的事来，你……你实在有些令我失望了。”
南宫灵沉下脸色道：“不论我现在怎么做，都与你无关了。”
南宫灵扭转了头，嗄声道：“我本也不愿如此做，但你为何定要苦苦逼我？”
楚留香道：“现在你……你究竟想怎样？”
南宫灵道：“我只是要你知道，苏蓉蓉已落在我手中，你若还想她好好活下去，就千万莫要再管我的闲事。”
楚留香沉默了许久，缓缓道：“我若不顾她的性命，定要管呢？”
南宫灵回过头，微微笑道：“我确信楚留香不会是这样的人。”
楚留香道：“如此说来，你……你莫非竟要将蓉儿永远留在这里？”
南宫灵道：“无论在哪里，我总会让你知道她还是活着的，那总比死了的好，是么？”
楚留香缓缓道：“但我也还是活着的，只要我活着，你们就再也不能放心，我此刻纵然答应了你，你们还是要设法将我置之于死地，是么？”
南宫灵面色缓缓沉下，一字字道：“那是另外一件事了，你的死活，与她的死活无关，你若还想她活下去，此刻就非答应不可。”
楚留香道：“我死了之后，你还是要杀她的。”
南宫灵悠悠道：“你既已死了，她是死是活，都已与你无关，但你只要活着，就绝不会忍心见她为你而死，是么？”
楚留香惨笑道：“这条约岂非太不公平。”
南宫灵放声笑道：“到了此时，你还期望什么公平的条约何况，在你未死之前，说不定还有些机会将她救出去的。”
楚留香目光凝注着苏蓉蓉，指尖已不觉在发抖，若有人说楚留香居然也发起抖来，天下只怕谁也不会相信。
南宫灵大笑道：“楚留香，我实已将你的骨子都瞧透了，我知道你非答应不可，你已无选择的余地。”
楚留香眼角似乎向窗外瞟了一眼，又叹了口气，悠悠道：“南宫灵，你既如此令我失望，有时我说不定也会令你失望的。”
语声中，只听“嗤”的一声，一线乌光，挟带着尖锐的风声，毒蛇般卷住了那大汉的咽喉。】
黑珍珠和一点红赶到，救下了苏蓉蓉。
南宫灵沉默着。
忽然间，他大笑道：“你们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吗？”
楚留香道：“天已经亮了。”
窗外晨光微曦。
南宫灵像是放弃了全部的抵抗一样，坐倒在地上，冷冷道：“楚留香，你不是想知道‘他’是谁么，南宫灵不会告诉你，不代表我不会告诉你。”
楚留香脸色骤变：“你不是南宫灵！”
“南宫灵”大笑：“我当然不是南宫灵，他们现在只怕已经走远了，而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他们要去哪里！”
楚留香失声道：“他究竟是谁？你又是谁？”
“南宫灵”大笑着扯下面具，阴狠狠地瞪着楚留香道：“你来看看我是谁！”
那面具下的人竟然是个和尚！
楚留香的心瞬间冷了下来，有个猜测几乎令他颤抖。
那个和尚道：“你应该猜出来了罢，他是谁。”
楚留香厉声喝道：“他们去了哪里！”
和尚道：“我不会说的。”
楚留香的脸色铁青。
一点红道：“和尚，无语么？”
黑珍珠道：“不对，是他师兄，无花。”
和尚忽然脸色一变道：“你怎么会知道？”
黑珍珠道：“他刚带着无语离开，我怎么不知道？”
和尚惶然变色道：“不对！无语师兄怎么会在济南？”
楚留香道：“他们带走了无语，你不想他有事对不对，快告诉我他们去了哪里？”
和尚道：“他们去了--噗！”
他突然喷出一口血，血中带着刺鼻的腥气，他的口眼耳鼻相继流出鲜血，几乎说不出话来了。
楚留香忙抢上前道：“快告诉我！”
和尚沾满鲜血的脸上露出了个扭曲的微笑，张开嘴：“……大……大……”
楚留香急道：“大什么？”
和尚道：“漠……漠……”
他的眼睛蓦然瞪大，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大漠。
不论如何，他总算说出了那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