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粥没有喝完, 鹿汀准备倒掉, 却见程澈默默地将剩下的一小半装进保鲜盒里,放进了冷藏室。
男生抬头时, 迎面遇上了鹿汀的视线,她大概是对他这居家的一面感到意外。
程澈扔了句,“不要浪费。”
鹿汀轻轻笑起来, “是不是味道还不错?”
“嗯。”声音冷冷清清,听不出什么情绪。
鹿汀属于给点阳光就灿烂的那种人, “我煮粥很厉害, 没骗你吧。”
男生抬头看了看她, 没吱声, 端着收好的碗筷走到厨房里去了。
离开程澈的家时, 已经快八点。
外面天已经全黑了,夜里风大, 黑黢黢一片,没有月亮。
鹿汀道别的时候, 程澈随手拿起桌上的钥匙, 提出送她回家。
鹿汀连忙拒绝,“不用, 只有十几分钟的路, 很快就到了。”
“走吧。”
“真的不用, 而且……”
他扫了她一眼, “放心, 这么晚了, 没人会来堵我。”
最后,两人又按照下午的路原线折返了回来。
晚上,巷子里更黑了。旁边的房子亮着昏黄氤氲的暖光,还有未散去的菜香,满满的人间烟火气。
程澈走在鹿汀的左边,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脚步一声一声,错落有致,十分有节奏感。
安静了好一会儿,鹿汀发声,“对了,我可不可以,冒昧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
鹿汀想起白天走廊上的事,那位学弟提起篮球时,程澈表现出一脸反感。
她还是说出口,“为什么不打篮球了?”
灰蒙蒙的光线下,一阵沉默。
“有很特别的原因吗?”
走了好几步,男生没发出声音。鹿汀想了想,觉得终究有点唐突。
“如果你实在不想讲,就算了。”
夜晚的风吹来,刮过树梢,叶子的摩挲应和着四面涌动的虫声。
很久以后,程澈的声音才传来。
“你应该听说过,去年我家发生的那件事。”
鹿汀一愣,这是她第一次见程澈提起爷爷的凶杀案。脑海里又浮现了那些关于他的传言——因为看到了惨不忍睹的凶杀现场,精神一度崩溃,为了进行心理治疗,整整休学了一年。
她害怕会碰触到他心里的敏感地带,迟迟没有接话。
程澈的眼睛,看向路的最前方。
“爷爷过世前两个月,经常打电话让我多去看他。我总以为相处的机会很多,又恰好在忙篮球队集训,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后来爷爷被杀,我一直没办法原谅自己。”
“总是忍不住会想,如果不去打篮球,如果我一直待在他身边,事情就不会发生。”
虽然内心深处,他知道逻辑牵强。可因为爷爷的死,他无法控制地陷入了自厌的情绪里。
憎恶篮球,憎恶以前喜欢的事;常常在夜里重复奇怪的梦魇;世界对他来说,变得比原本更加扭曲。
鹿汀低下头,有的没的踢着地上的石子。
“你和爷爷关系很亲吗?”
“嗯。”程澈回到。
父母的结合并非出于爱情,所以程澈不是爱情的结晶,而是父母两家利益的纽带。夫妻关系冷漠,对他这个小孩自然也没有感情。程澈两岁时,程澈的母亲独自飞往美国,在时尚界打拼。父亲有自己的事业,平日里没时间照顾程澈,便将程澈托付给了爷爷。
自程澈记事起,便是和爷爷相处的时间居多。爷爷虽然早年混迹商界,却谦虚低调、真诚朴实。他一直很认真地教育程澈,弥补着程澈父母没有做到的事。
至亲的人离开,在很长一段时间都让他难以接受。
气氛有些沉重。
走了一小段路,鹿汀才低声说到,“以前有位很亲的『奶』『奶』过世,我很伤心。我妈妈对我说过一段话,不知道用在这里合不合适。”
“说了什么。”
“她说——”鹿汀抬头,看着一片沉寂的夜空。没有月亮,却有零零散散的星,“她说,生命就像是一棵树,我们每个人,都是树上的叶子。”
程澈侧着耳朵,认真地倾听。
“既然是树,有树叶落下,就会有新叶长出。”
女生走了几步,回过头来。
“……如果看到的不是叶子,而是整棵大树,那么生离死别这事对我们来说,就不会那么伤感了吧。”
她的眼睛闪着光,让程澈怔然。
如果看到的是一整棵大树——
话音回『荡』在耳际,眼前勾勒出被鹿汀描述的场景。
明媚的阳光底下,一棵参天大树向天空延伸着枝干。枯黄的叶子落到了地面,变成了来年的养分。鲜绿的嫩芽地从缝隙里冒出来,闪着生机勃勃的光。
生命大概就像是这样更迭的过程。
无论风多大,雨多烈,树始终在悄然地生长。
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时候,它的根变得更深,枝变得更壮。
此时的鹿汀,仿佛站在那颗生命之树的底下,一脸美好。
连冷清的夜都变得温柔了起来。
程澈将鹿汀送到了她小区门外。临别时,鹿汀稍稍犹豫,从书包里掏出了一大厚本,递到男生面前。
封面是淡雅的灰,上面没有文字。
程澈问,“这是什么。”
“我的素描本。”
程澈不解。
鹿汀感到难为情,脸微微红起来,好在被夜『色』掩盖了。
“之前他们都说你打篮球的时候很好看,我也这么觉得。”
也许害羞的情绪会传染,程澈听着女生犹豫暧昧的话音,脖颈也跟着发烫。
她在夸他好看?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本正经的语气,让他有点想笑。
鹿汀继续道,“考试这段时间,复习得无聊了,我会随便画点东西。”
程澈看着素描本,下一秒,它被递到自己手上。
“这个,送给你好了。”
程澈有点意外,对于女生第一次正式送自己东西,心情激『荡』得不行。
他随手翻了几页,“里面画了什么,我看不清。”
“那就回家再看。”
“嗯?”
“……我先进去了,你也早点回家,就这样了啊晚安。”
她扔下这句,没等人搭话,便匆匆忙忙地跑开。
程澈站在原地,看着鹿汀的身影变小,直到彻底消失在昏黄的路灯下,他才抱着她给的素描本,不疾不徐地转身。
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好好研究女生给的东西。
翻开素描本后,他愣住了。
第一页,是他的速写。
很简单的笔法,画面整洁干净。被画了半身的他双手举着,摆出三分投球的姿势。只有寥寥几笔,却神形具备,连他脖子左边浅『色』胎记的细节都勾勒得清楚。画里的他轻轻起跳、球恰好离手,连发梢都带着风。
左边的落款是“lt”,日期显示是一个月以前。
他的心蓦得一动,像被什么结结实实击中,『乱』跳个不停。
往下翻去,第二页、第三页……第七页,全是以他为主角的速写画。
有时候是在抢篮板,有时候是在防守,还有投篮、灌篮、盖帽。明明他没在她面前打过几场,竟能将他每一个打球姿势都刻画得栩栩如生,甚至连他穿7号球衣这事都知道。
这意味着什么?
来不及细想,年轻易躁的身体又热了起来。
那晚,程澈将鹿汀送的素描本放在床头,跟企鹅公仔放在一起,很快便睡着了。
他又做了那个红『色』的梦。
空『荡』『荡』的世界里,只有他和无数个死气沉沉的红『色』人偶。压抑的场景对他而言已是习惯,可又总感觉有哪里不对。
他知道有一件很重要的东西不见了。可他自己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强烈的焦灼侵蚀着心脏,胸前的窒息感越发强烈。他四下张望,越跑越快,拼命想要把“它”找到。
心里隐约明白,如果没有“它”,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
跑了许久,整个人已是身心俱疲,红『色』的汗『液』顺流而下,滴进土里,像红染的鲜血。
他几乎感到绝望。
就在濒临崩溃的那个瞬间,眼前突然晃过熟悉的身影。再仔细一看,鹿汀站在不远处,正笑眼盈盈地看着他。
她的身后,是一株参天大树。叶子密密麻麻,铺天盖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像一片绿『色』的海洋。
柔和的绿中和了刺目的红。那些焦灼、窒息和绝望,也随之被消解。
他忽然明白,自己一直找的人,正站在树底下。
一种无以名状的暖意涌了上来,眼眶变得温热。有『液』体从眼角滑落,不是鲜血般的红,而是像水晶一样的透明『色』。
心里装满行路千里后、归家的释然。他知道,自己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很久。
安静了好一会儿,他走近,将她紧紧抱在怀里。然后,他听见她像安慰小孩般拍拍他的背,轻声对他说——
“没事了。”
“有我在呢。”
“已经没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