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院子里除了玉丽吐孜和小黑獒,包括万度归在内的所有人都惊呆了,一时间空气像是凝固了,四周安静得只剩下小黑獒呼呼的喘气声。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当万夫人看到丈夫的裤腿上缓缓地印出血色,才猛地清醒过来,惊呼了一声,上前去拉阿依。万致宁和颜华,一人驾着狗,一人抱着玉丽吐孜,谁也腾不出手去帮忙,只能一边一个高声咋呼。或许是因为阿依的行为实在太像一只狗,混乱之中,所有人都好像失去了语言,只是呼呼喝喝地驱赶着死死咬着万度归不肯放口的阿依,外圈的小厮甚至拔腿跑出去寻找打狗的木棍。
直到终有一个声音从房门里传来:“阿依,松口!”才将这一片混乱止住。阿依闻声也愣了愣,终于松了口,抬起头看向声音的来处,脸上却是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表情。
站在门口的正是万致远。因为听到屋外的吵杂呼喝,顾不上身上的伤,胡乱系上条裤子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
万度归收回被咬伤的腿,镇定地从地上站起来,轻轻推开急于上来查看伤情的万夫人,低头看了看还蹲在地上,满眼敌意的阿依,又看了看扶着门框满脸苍白的小儿子,平静地问:“这就是你从西域带回来的犬女?”
万致远慌忙低头应是。他从床上挣扎着来到门口的一路,疼得脑门上冒出一溜汗珠。还没来得及干,被父亲这一问,紧跟着又冒出来一溜。
万度归的目光再度回到阿依身上,仔细地打量着这个奇怪的姑娘,半晌后淡淡地问道:“为什么咬我?”
致远苍白的脸更加苍白了,强撑着向前走了两步,挡在阿依身前,对万度归说:“父亲息怒。阿依凄苦,自幼和野狗为伍,只是不懂规矩,并非有意冒犯……”
“我没问你!”万度归冷冷地打断儿子的辩解,目光向旁边一瞥,示意他让开。
致远只得住嘴,讪讪地退到一旁。
万度归看着阿依,又问了一遍:“为什么咬我?”
阿依回视着万度归,两人目光相持,静默无言。
致远终于忍不住,再次插嘴道:“父亲,她不会说……”
“你母亲说已经请了夫子教她们说官话。你若再插嘴,便再加四十军棍。”
致远再也不敢吭声了,静静地站在一边,不无担忧地看向阿依。
万度归似乎并不着急,只是淡淡地看着阿依,耐心地等待着。院子里再一次静寂无声,这一次,连小黑獒也不再呼哧呼哧地喘气,好奇而警觉地盯着彼此对视的阿依和万度归。
不知道过了多久,阿依的嘴唇终于动了动,干涩而笨拙地说出三个字:“你,大榻。(打他)”
致远倒吸了一口冷气,只觉得自己腰臀上的伤更疼了。阿依这样说,父亲必定会以为是他心存怨念,教唆她行凶。
万度归的神色依旧辨不清喜怒,又问:“你怎么知道是我打的?”
这一次,阿依只想了一想,便做出了回答。她扭头看向颜华,道:“榻说,供爷。(他说,公爷。)”
这下轮到颜华觉得后脊梁上发冷,腰臀隐隐作痛了。
万度归微微弯下腰,减小了和阿依之间高度上的差距,再问:“为什么我打他,你要咬我?”
阿依的眼睛里一轮精光闪过,露出愤恨之色。可是她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一个字。大概是因为她此时的汉语水平,还不足以表达她的愤怒。她咬了一下嘴唇,伸出右手摊开,掌心两颗鹅卵石。左手抬起,指了指致远,道:“榻。(他。)”又指指自己:“窝。(我。)”最后指着鹅卵石,思索了片刻,道:“势头。(石头。)”
这下,万度归没有理解。致远刚刚被父亲警告过,不敢开口;颜华正在为自己的泄密笈笈自危;万夫人更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于是只有致宁战战兢兢地言简意赅地解释:“小远答应教她飞蝗石。”
万度归恍然大悟,他直起身子,点了点头,道:“唔,他是你师父。”
致远只觉得父亲的目光再次移到了自己身上,他的头低得更低,大气也不敢出一口,脑门上的汗珠聚集起来,顺着额角一滴地滑落,等着父亲严厉的责骂。
忽然,万度归竟轻笑了一声,语气更是极少见的温和,道:“教她飞蝗石之前,先教她懂得打架时咬人实在势弱,且不是什么光彩的好手段。”说完,伸手揽过仍一头雾水的万夫人,转身离开。走了两步,忽又停下脚步,微微侧头,冷冷丢下两个字:“二十。”
待万度归夫妇走远了,兄弟二人并颜华方才松了一口气。致远终于支撑不住,跪倒在地上;致宁上前,扶起他往屋里走。颜华放开玉丽吐孜,看看致远,又看看致宁,可怜巴巴地道:“公爷说‘二十’,是打……”他顿了顿,怀揣着半分侥幸,问:“……谁?”
“你!”兄弟两个同时出声,丝毫没有犹豫。
颜华垂头丧气地出去领罚,致远在致宁的搀扶下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向阿依招了招手。
致远在床上重新趴好,致宁搬了把椅子给阿依,阿依看了一眼,没有坐,只在致远床边盘起腿席地而坐。
致远低头斟酌了一会儿,方才抬起头,看着阿依,满脸的真诚。
“阿依,谢谢你替我出头。”刚才阿依说出她袭击万度归是因为万度归打伤了他,他除了担心父亲误会,因此发怒,心底里其实还有一阵意外的感动。在西域地那段时间,阿依几乎不怎么理他,她对每个人的态度都是冷淡、戒备。他一直以为这个女孩的心早已被生活的艰难和命运的不公折磨得失去了温度,全然没有想到,她竟然会替他这么个比陌生人熟悉不了多少的人打抱不平。他的感谢着实是发自内心的。
“但是,”他脸上的神情变化,难得的严肃而认真:“阿依,那是我的父亲。他打我,是因为我做错了事。虽然我并不后悔,但我的确不冤枉,也不怨恨。所以,你不该咬他。”
致远的一长串话,虽是刻意放慢了语速,但对于阿依来说,还是有些难懂。不过,从致远的神色,和零星听得懂的几个词语,阿依依稀有些明白。所谓公爷就是致远的父亲。她咬他,致远不高兴。
阿依抬手擦了擦嘴边的血,有点疼,看来不仅仅是万度归的血。大约是她咬着万度归的腿一起跌倒在地时撕裂了嘴角。她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明明是什么都关心什么都不在乎的,刚才到底是怎么想的,居然会跑去为他挨打报仇?真是没事找事。她面无表情地盯着致远看了半晌,觉得自己大概应该拂袖而去。但却似乎有一股说不清从哪里冒出来的力量,压住她愤然欲去的心,让她仍然安安静静地坐在原地。
“不过,这不能怪你。”致远继续说道:“你只知道父亲打了我,却不知道为什么打我。是我没有早点跟你解释清楚,是我的错。”他怕阿依听不懂,一面尽量说得慢,一面努力地用手势比划着。
阿依听懂了七七八八,渐渐觉得心里没有刚才那么堵了。不过她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能继续看着致远。
致远的神色渐渐放松了下来,唇边微微浮起几丝笑纹:“不过,以后你千万不能再咬人了!”
哼,他还是在意自己刚才的举动。阿依忽然觉得心里一阵粘腻,这个人太虚伪!
然而很快她就又否认了自己的判断,因为致远的劝告的确是出自十二万分的真心:“用牙咬,抓个兔子还行,和人打架攻击力就显得太弱了,还把自己的要害都送到敌人手边。太不上算。等我好了,我教你比咬好用一百倍的方法!”
阿依的眼睛亮了。她伸出握着鹅卵石的手,满怀期待地说:“势头。”
“对!”致远的脸上绽起一个灿烂的笑容:“等你学会了,就再也不会想要咬人了!”
又是那个明朗如春日的笑容。阿依很喜欢。她学着致远的样子扯了扯嘴角,虽然她并不确定,自己这个动作是不是也能被认出是个善意的笑。
致宁倚在墙边,看着致远在床上撑着身体目送阿依带着玉丽吐孜和小黑獒离开,挑了挑眉毛,道:“我觉得她是因为父亲打伤了你让她学不了飞蝗石,所以伺机报复。并不是在为你抱不平!”
致远愣住了,歪着头琢磨了半晌,砰地把脸埋在枕头里,闷声道:“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