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抚大人死了。
和白七的死法一样,仍然是被人剖开胸膛挖出心脏,然后随手像是丢弃什么脏东西一样丢到一边。他死在县衙公堂之上,有趣的是,他头上的匾额写着明镜高悬四个大字,似乎在讽刺什么。
这可不是件小事,皇上派来视察各州县政绩的巡抚大人遇刺身亡,若是找不出凶手,大人恐怕得吃不了兜着走。
他们还没来得及确认幕后主使到底是不是巡抚,巡抚就死了,失踪案还怎么查下去?倒是程普五日后快马赶了回来,确信了白七的主子正是巡抚,那些失踪的姑娘他也找到了些。
原来,巡抚表面上是朝廷大员,实则私底下做着结营私的勾当。他在全国各地都开设了妓院赌场酒楼等为自己敛财,见到生得貌美的女子,能买则买,不能买便抢、拐,二十余年来,在他手里失踪的女子近两千名。而这些女子到了他手中之后,听话顺从的便好生调|教,作为礼物送给其他官员,为自己的仕途铺路,那些性倔强坚贞的则在被残酷玩弄后丢进青楼接客,并且严加看守,非打即骂,被活生生逼疯的,蹂|躏致死的数不胜数。
而由于大多数官员都曾接受过巡抚的贿赂,对于此事他们权作不知,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巡抚死后,朝廷下了最后通牒,勒令大人在半个月内查出真凶,否则就拿他问罪,毕竟一个大官稀里糊涂地死在这小县城里,要说其中没鬼,还真没人相信。
本来巡抚是要借着巡查政绩的机会解决掉这群让他寝食难安的人的,没想到最后送命的也是他。
这天阳光中正好,十八在绣一条手帕,午后的阳光温暖地洒在屋子里,她安安静静地坐在窗前,就像之前的每一天。
不知什么时候,房门被打开,小九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她身后还跟着大人、书生和程普,甚至还有朝廷派来监察破案进度的人。
十八没有放下针线,也没有回头。
小九的眼里闪着泪花,问道:“十八,咱们认识多久了?”
“好几个月了。”十八对她笑了笑。“但是觉得很亲切呢,虽然认识的时间不长,却感觉像是家人一样。”
小九又问:“巡抚大人是你杀的吗?两个白七……是你杀的吗?”
虽然他们已经有了证据做好了推理,可是小九觉得,若是十八此刻否认的话,他们都会相信的。他们不仅会相信,还会拼了命地去证明十八的清白。
可十八轻飘飘地回答道:“是我呀。”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轻柔温和,带着软糯的尾音,可这一次屋子里所有人都感到浑身冰凉。他们谁都不愿意相信,眼前这个纤细的仿佛一折就断的女子,会是将人残酷剖心的冷血凶手。“为什么要杀他们?”
其实大人更想问的是:为什么要承认?
十八说:“他们是我的仇人呀。”
“你从来都不曾失忆,对吗?”小九猛地上前一步,她觉得难过,同时又很受伤,这说明什么?说明十八一直在骗他们!“两个白七还有大人死的前一天晚上,我都特别累,睡得特别沉。是你做的,对吗?”
“我在药铺买了三次迷|药呢。”十八全部承认了。她微微笑着,看着眼前的人们。“毕竟我不想让你察觉,半夜我没有睡在你身边。”
小九猛地别过脸去。
十八又道:“我活着就是为了报仇,两个白七都认出来了我,一个威胁我晚上去见他,一个威胁我要听话,我不喜欢他们这样对我,所以就将他们杀了。至于巡抚……他害得我家破人亡,从我十二岁到十九岁,做了他七年的玩物,只因我不肯屈服,他便百般折磨于我,谁知我逃了出来,恰好为你们所救。若是你们不救我,我早就死了。”
“所以呀,我不骗你们。你们既然查出来了,我就都认了。”
她用温柔的语调承认犯下的罪行,好像这根本不算什么,好像她只是在说一个简单的小故事。
“你留在县衙,是为了什么?”书生问。
“我自己不会查案,不知道我要杀的人是谁。我被关起来这么多年,从来都不知道他们的身份,若非见到白七,也不会知道自己也是失踪案的一员。”十八手中仍然拿着没绣完的帕子,有几分遗憾。“我还要谢谢你们,若非你们对这个案子的执着,我可找不到我的仇人。我只是想看看他们的心是什么颜色,好人跟坏人,怎么就没有一点区别呢?”
大人闭上眼,复又睁开:“本来我们也没怀疑到你身上。是程普发觉了你的异常,那日你遇见白七,他本想去救你,却见你们两人似是旧识,回来告诉我们,我们还不信,你知道的,我的嗅觉非常灵敏,我在你身上闻到了白七的味道。他独爱女儿香,可你身上却是花香,每次死了人,你身上都有命案现场的味道,我不觉得这是个巧合。”
十八欢欣地拍拍手:“大人果然心细如发,还有么?”
“白七去绣衣阁是与你约好的,你约他在那里见面,然后杀了他。”
“也没错。”
“县衙里被销毁的物证还有卷宗,不是白七派人下的手,而是你。在你住下之后,书房失火,我一直以为是白七所为,可白七死后我才明白不是他,而是你。只有你有时间和机会这么做,为什么?”
“因为……物证充足的话,你们就要把白七捉拿归案了。”十八往窗外看了一眼,太阳已经逐渐要下山了。“那怎么能行呢,我的仇人,得我亲自来杀呀。”
“你不是十八!”小九低吼。“十八不是你这样的杀人魔!”
“杀人魔?”听到这三个字,十八突然笑了。这笑容讥嘲而又冷酷,竟和平日里的她完全不同。“我也曾天真纯朴,真心待人,可我得到了什么?我的家人因此而死,我被关在妓院七年,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我活得连条狗都不如!我不杀他,便要任他践踏,你却说我是杀人魔?你口口声声叫我十八,可你根本就不了解我是怎样的人!”
她发起怒来,眼睛竟泛着血色,一双乌黑的瞳仁几乎完全变了个颜色,令官员衙役止不住后退,以为这是妖怪。十八站在那儿,望着小九:“我待你可好?待大人,公子,程普大哥又如何?我也曾经是个好人呀,可我已经遭受如此对待,你却还要我坚持做个好人?”
“好人跟坏人,又有什么分别。不过都是一颗心,全是红色的。”十八喃喃着。正义,公理,律法……这些东西又能代表什么?即使是对自己很好很好的小九,在听到自己杀人后,第一反应也是指责。“难道他们不该死吗?难道我不能为自己报仇吗?我有什么错?”
是啊,她有什么错?
她想报仇,又有什么错?
十八仿佛是在询问,但又没有。有证据也好,没证据也罢,若非她故意留下蛛丝马迹,真以为他们能查到她身上?
从来都没有失忆的十八,只有短暂做回曾经自己的女鬼。
她附在这具尸体身上,为填满对方报仇的执念。只是他们觉得她失忆了,她便装作失忆了,因为这具身体的主人如果没有死,脑子也的确出了问题,什么都想不起来。于是附身的女鬼得不到任何有用的信息,直到遇见白七。
根据白七的反应,还有查案的细节与经过,她在心中逐渐猜测到了要杀的人都有谁。拐走她的第一个白七,助纣为虐的第二个白七,还有罪魁祸首。
而很久很久以前,在她还活着的时候,她便如此温柔善良,以为全天下都是好人。她以为她忘了,其实她都记得。
什么都记起来了。
“这些日子,我跟你们认识,心中真是快活,也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了。”女鬼摸了摸手中的帕子,叹了口气。“只可惜呀,我们没有缘分做一生一世的朋友。”
她早已身陷泥淖,放不下,脱身不出,她只能一步一步往前走。
慢慢地从袖口取出匕首。无论她在哪里,匕首都会跟着她,她就是用这把匕首剖开了那些人的胸膛。此刻匕首在阳光照射下闪着七彩的光芒,无比美丽而耀眼。
女鬼轻轻抚摸过匕首的轮廓,透过五彩缤纷的宝石仿佛看到了一个人。
若他知晓,定然是不愿意被复活的。
即便复活了,也不是她的大王了。
过去的就已经过去了,失去的永远找不回来。她依恋地把匕首放到脸颊边摩挲,又浅浅一吻,对着大人一笑,将匕首送入体内。
众人来不及阻止,大人冲过去将她软下的身体抱在怀中,眸中满是泪水。十八看着他,却笑了:“我可从没有喜欢过你。我呀……我……有了喜欢的人了……”
大人摇头又点头:“别说话、别说话……”
“再也见不到他了……”十八低低笑着,抓住大人的手,塞了什么东西给他。大人眼神一滞,看向十八,却见她笑得外意味深长,“我命如此,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说完,她闭上了眼睛。
十八已死,这案子便算彻底了结了,凶手死了,受害者也死了,一切都结束了。
但十八塞给大人的东西却足以让他证明自己的清白,并且给已死的巡抚再加上个通敌卖国的罪名。
那是一封书信和信物玉佩。
真的有人通敌卖国,但不是大人,是巡抚。巡抚太过小心,信不过任何人,所以即使离京也要将这些东西随身携带,谁知便宜了十八。
皇帝见了确凿的证据,自然也不会拿大人问罪,而是嘉奖了他,甚至因为他出色的业绩破将他擢升为知州,任期一满,以他的能力,自然能青云直上。
后来书生跟小九成了亲,程普也娶了媳妇,大人却一直孑然一身。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多年来也动过成家的念头,可每每有人给自己做媒时,他便总是会想起很久以前那个叫十八的姑娘来。
她说这世上容不下她,说这不是她的世界,说她没有喜欢过他。
越是真实便越伤人。
于是他总忍不住去想,那她喜欢的那个人是谁?那人在哪里?为什么不能保护她、帮助她?可转念一想,其实自己也没有保护得了十八。
什么才是正义呢?什么才是对的呢?十八身为受害者,却犯下数条命案,他们要依照国家的律法制裁十八,却将她逼死,到底对不对?
对。
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