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叶家,江临、苏鱼和张少梧坐在车上赶往十三楼。
张少梧非常郁闷,这八个人死前去的地方相同,死状一模一样,明显是连环杀人案件。死因却偏偏都是上吊自杀的。他跑了几趟十三楼,里里外外搜查了遍,这手帕是谁送的?丝线产自哪里?都无从考究。手帕似是凭空而来,忽然就到了死者手上。张少梧一个头两个大,只隐隐觉得这里面透着古怪,而这古怪是什么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
十三楼为什么叫十三楼?因为它在鹊华街上占地最大,起楼十三层,就此得名。
十三楼在阳州城的男人们口中流传甚广,里面美酒美人,赌局歌舞,纸醉金迷,只要你有钱,就能在这里欲死欲仙。
十三楼层层的姑娘不同,有露大腿跳西洋舞的,也有弹琵琶唱戏的,只要客人有想法,这里就能满足客人的欲望,千种风格,万种风情,总有一种适合你的。所以阳州城外的人也时常慕名而来。
苏鱼从巴黎回来的第二天,哼着歌闲逛阳州城,走到十三楼对面的豆腐铺子吃豆腐花,许多姑娘跑到阳台栏杆处尖叫着给他抛花,苏鱼正暗自得意,谁知当天回去就犯病了,苏牢当时猜测,一定是沾染了十三楼的晦气。
自从女鬼的谣言四起,十三楼的客人几乎全被吓跑了,只剩几个胆大的常客时常出入,这可愁坏了十三楼的姨娘,这样下去,迟早得关门喝西北风。
谁知今日竟来了两位模样颇俊的生客?姨娘双眼一亮,连忙往旁边的姑娘们使了个眼神。
张少梧去的次数多了,姨娘的眼神能把他盯出一个洞来,根本套不出实话,于是便留在车里。
江临和苏鱼刚进门,一群女人马上围了上来。
穿着高领上衣、马蹄袖,袖子边缝上一圈洋花边的,就冲着江临去。穿着大开领,露出洁白丰腴胸脯的,就直接撞上苏鱼。那些穿着紧身裤蹬着黑皮靴,扮骑马装的都围在外层。她们个个花枝招展,笑靥如花,浑身都是胭脂的香味,粉嫩修长的手像爪子一样抓住他俩不放。
苏家家教严明,苏鱼是第一次到这烟花场地,一时不能招架,发躁脸红,尴尬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再看江临,正镇定自若地随手牵了个姑娘,坐下喝茶,淡定地看苏鱼的笑话。
这是妓院里的一个规矩,看中哪个姑娘一起喝个茶,最后给点赏钱,是妓院里最通常的手法,叫“打茶围”,其他的姑娘见状便识趣地四散了。
苏鱼大窘,暗骂:好你个江临,一看模样就是成天厮混的人,居然不提前提个醒好让他有个准备!于是也有样学样,随手牵了个女人往茶桌上走去。
女人双手一勾便在苏鱼大腿上坐下来,怀里温香软玉,香气扑鼻。忽地想起窦心妍,苏鱼心中幽幽一叹。
“我叫海棠。”海棠在他耳边道,“没想到家教严明的苏家大少爷也爱这风月场所。”
苏鱼一惊,脸色微红,“你认识我?”
海棠吃吃笑道:
“你苏大少爷谁会不认识?我不但认识你,还知道你要来干吗!”
“是吗,你倒说说看。”苏鱼笑道。
“都说苏少爷最爱和鬼怪抬杠,你这时候来还能做什么呢?何况,你还带了位老总,苏少爷,你不是来寻姑娘,而是来破案子的吧。”
猜得倒不错,苏鱼暗道。但听海棠称江临为老总,忍不住想回头取笑他一番。又问:
“你这么聪明一定知道我要问什么……”
海棠咯咯笑了。
“十三楼吊死鬼的故事,我说了无数遍了,再讲给你听听也无妨。
这上吊死的女鬼是几年前的花魁,名叫扇玉,眉如远山,眼如秋水,是一个闭月羞花的美人儿。也不知爱上了哪个有钱人家的二公子,忽地有一天就不接客了,把自己关在十三楼的最顶层。姨娘得了那二公子的大洋,也不强迫她。可有一天大家不见她的动静,开门一瞧,才发现她上吊了,红妆****的,十分吓人!姨娘骂咧咧地把她葬了,也没见那个二公子出现。不过说到闹鬼,是一个月前才开始的。
住在三楼的杜鹃一天晚上闹肚子,去茅房回来时,看见楼梯上有个人影,杜鹃便去唤她。谁知那人脸回过头来,竟然是脸色惨白,眼如鱼目的女子。杜鹃吓得晕了过去,第二告诉别人,大家只当她撞坏了脑袋。
但是后来,张家的三少爷订亲的当晚,也看见一个穿红妆白眼睛的女鬼飘着进来,然后他就自己上吊了,脚下还丢了写鬼诗的手绢。那三少爷和我们三楼的杜鹃本是如胶似漆,定亲前竟忽然断了联系,连一纸书信也没有。所以楼里的姑娘都说是扇玉看不惯这世间的薄情郎,替杜鹃出了头。
再后来,龙华门旁边住着马家二爷,唐家老爷、鹊华街卖绸缎的周员外,糖行的许家公子都上吊死了。他们呀,个个嘴上甜着,实际上薄情得很,被子一掀,床板一下,立刻就翻脸不认人了。街那头米行叶老板的三公子,本说着要给新来的蔷薇赎身的,骗了她的处女身,谁知转眼就和吴家的大小姐结了亲……虽说这鬼闹得厉害,但我们十三楼的姐妹却不怕。只是流言一起,大家都不来这十三楼了,这里的生意也一落千丈!”
苏鱼听得一阵感慨,怪不得江临说,和鬼扯上关系的必定有因果缘由。
又道,“你虽然把这故事讲得这么绘声绘色,却也吓不倒我。”
海棠朱唇微翘,在苏鱼怀里笑得花枝乱颤,
“我知道你来这里就是想听这个故事,如果我不告诉你只怕你马上就要走了。何况,苏家少爷是闯过阎王殿的人,胆子自然大得很,不会怕这里的吊死鬼。”
这话说得苏鱼的心情十分愉快。
“不知这十三层还有人住吗?”
这时怀里的海棠身形一僵,面露惧色。犹豫片刻开口道,
“一个月前是有人住的,可是张家三公子出事后,上面住的姐妹说这十三层到了半夜会有鬼影子出来,背着楼飞,不知飞向什么地方。之后大家就不敢再住了。我原先不相信,也想试一试。当天夜半,我果然听见风雪飘摇的声音,房屋震荡,窗户被吹得吱嘎吱嘎地响,整座房子就像走起路来一样。我一夜不敢合眼,第二天刚听见鸡啼便夺门而出,谁知道自己竟然回来了,下楼看见仍然是姐妹,一切如常。”
苏鱼惊奇地睁大眼睛,楼会飞?鬼的力量如此之大,居然能把楼抬起来么,这也太匪夷所思了。搬离一座楼从结构上来讲很难保证楼的框架不变形,除非能把整块地皮一起铲起来。这女鬼要是能有这么大的本事怎么不上天做神仙去?
按下心头的疑问,嘴上却不适时宜地赞道,
“原来你不仅聪明,也是个勇敢的姑娘。”
海棠微微一怔,脸色一赧,笑得异常灿烂。
他推开海棠,站起来朗声道,
“今晚我就住在十三楼十三层,我倒要看看,这楼跑起路来究竟是怎样的,”
说完就要上楼,谁知海棠用幽幽的眼神望着他。苏鱼一愣,不明所以。
身旁忽然伸出一只手,往海棠的空茶杯里放下几块大洋。
海棠掩嘴而笑,收钱而去。笑得苏鱼直觉得自己是个二愣子、大傻子,失败至极,风度全无。
“堂堂苏家少爷,打茶围还不给钱,苏家果然是生意人,真抠门。”
江临嘴角微嘲。苏鱼恼羞成怒,满脸紫胀。
“我怎么知道这里的规矩?!再说了,本少爷也没有随身带哪些又笨又重的阿堵物!”
当天晚上,雨雪一会儿大一会儿小,打在窗上啪嗒啪嗒地响,北风灌进窗口的缝隙发出呜呜的声音。就像电影院放映的恐怖片一样,十分应景。
苏鱼躺在十三楼的床上,翘起二郎腿,表情郁闷。
“我想象中的逛青楼,是和温存的美人睡在一起耳鬓厮磨、醉生梦死,而不是和一个神棍在一起等着和女鬼约会。”
江临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并不理他。
夜已过半,十三楼里安静无比,窗外雨雪渐渐小了。连呜呜的风声也似乎消沉下去。任何异常的事都没有发生。苏鱼的耐心几乎用尽,只好跳下床往四周的窗户望去,在房里不住地徘徊,嘴上神神叨叨:
“怎么还不来,再不来我可就要走了……”
这时江临睁开眼睛带着微嘲的笑容,道:
“你很紧张吗?”
苏鱼脸色一窘,发觉手心全是冷汗。小时候从故事中听来的那些黑头发、长舌头,尖爪子的女鬼一一浮上心头。虽然心里期待着看这鬼的真面目,但心头隐隐的恐惧还是压制不住。心事被破,苏鱼面上一热,脚步立马便停了。又觉得脸上挂不住,只好胡乱争辩道,“我三岁敢上乱葬岗,我会怕?笑话!”
忽地空气温度骤降,窗外风雨声似乎突然停了。周围一片静寂。
苏鱼打了个冷战,用眼神瞄向江临,江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苏鱼缩了缩,早就打好了主意,往江临旁边移动:虽说江临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本事不小,跟紧点可不吃亏。
随即风声又起,越来越疾,越来越紧。窗户被吹得咯嗒咯嗒直响,呜呜的风声越来越尖锐。房中桌椅直晃、茶水四溅,灯火全灭。嗡嗡的震动从脚底传来,震得人头皮发麻,整一层房子宛如飞起来一样。
苏鱼双眼摸黑,看不清任何东西,只是大惊:
“飞了,这楼真******飞了!”
江临一把捂住苏鱼的大嘴巴让他安静。
风中的雨雪似乎无休止地拍打窗户,似乎要夺窗而入。不知过了多久,风声渐渐安静下来,桌椅摇晃的频率也变小了,最终整个房间寂静无比。
苏鱼正憋得难受,刚想开口又见靠着走廊上的那扇紫檀木墙出现一个影子。一个长头发,长袍子,拖着缓慢的步子慢慢移动的影子,阴冷的气息似乎透过墙壁渗进来。
苏鱼又害怕又兴奋,压低声音急切道:
“江临,鬼来了!”
江临低头念了一句古怪的话语,从服帖的衣服里掏出临江镜。苏鱼惊诧这一面大镜子是怎么藏进去的。
“你这是要杀她?”苏鱼问。
“临江镜从不杀生”,江临道:“人能成鬼,即有因果报应在里面,如果能探查这个女鬼的识海,了解她生前的遗憾与怨恨,或许能化解也未定,何必一开始便下杀手呢?”
苏鱼哼了声,“这时候上演什么慈悲为怀?杀妖杀鬼的时候手下留情,不知当初杀人的时候杀得多痛快!”
江临沉默,气氛微沉。苏鱼心想这是戳到他痛处了,只好讪讪住口。
江临点点镜面,念道:
“交通阴阳晓前生,忘川东流入识海,临江一照引君回。”
语毕镜子泛起青色的光芒,像一条丝带一样窜过墙壁,那鬼影子忽地一顿,仰头嘶哑一声,那声音就像用指甲划过地板般,让人听得难受。
江临的表情十分疑惑,苏鱼不禁开口问道,“有什么不妥?”
江临道,“这个鬼没有识海。”
苏鱼急得跳起来,像是被兔子咬了一口。
“没有识海?你是不说鬼就是从活人的识海里被强制剥离出来的精神吗?鬼就是活人精神的化身,怎么可能没有?”
江临脸色凝重,“临江镜必定不会出错……女鬼确实没有识海,她没有生前,没有过去。”
“难道她生而为鬼?”苏鱼低声咆哮。
江临沉默,然后道:
“倘若子辛在此,可能清楚知道其中的奥秘。”
苏鱼大急:
“这时候提那胎毛作甚,你赶紧想个法子!她要是进来怎么办?”
话一出口,果然鬼影子转向他们,伸手破开雕花木栏,飘着进来了。苏鱼大骂自己乌鸦嘴。
这女鬼穿着及地的红衣服,黑色的长发,一双鱼目般的大白眼镶嵌在眼眶里,随时都会掉下来的样子。她浮在空中,死死盯着他们俩。
这鬼果然和诗里写得一模一样。苏鱼的心脏碰碰直跳,眼睛却再也无法从鬼的身上移开。忽地一闪,女鬼轻轻一摇便从原地消失,转眼就到了他跟前,枯瘦而冰冷的指尖几乎碰到他的脖子,苏鱼登时魂飞魄散,摔倒在地,喉咙里蹦出一声怪叫。
“妈呀!”
江临闻声朝苏鱼望去,抬起手臂大幅度一挥,一条白蛇似的白光从他袖子里飞了出来,发出沉钝一声鸣叫,宛如海上轮船鸣笛。炽白的光芒照亮房里的各个角落。
屋内突然狂风肆虐。劲风吹得苏鱼睁不开眼,只觉得一股温和的气流从身边绕过,然后便是桌椅翻倒,茶杯破碎的声音。
不一会儿,风声瞬间消失,光芒也暗淡下去,乒乒乓乓的翻倒声也一并没有了。就像暴风雨过后,一切归于平静。耳边只传来一声小鸟鸣啾。
苏鱼睁眼一瞧,火光通明,桌椅倒地,一只几近透明的燕子正停在江临手上。
苏鱼惊奇道,“这是什么东西?”
江临微笑,逗弄着小燕子,燕子啾啾两声钻进他的衣袖里。
“它是寄生在人的身上的一种瑞兽,遇人成燕,遇鬼成龙,故名为龙燕。”
苏鱼呆住,刚才在屋内狂风大作,那像白蛇一样的东西,就是这小小玩意儿变成的龙么。可惜没有趁机看清楚!苏鱼暗自一阵遗憾。忽地反应过来,惊悚地转了一圈:
“鬼呢?那女鬼去哪里了?”
江临不答,反而问道:
“鬼进来了吗?”
苏鱼正想争辩,望向走廊那面墙壁,谁知它竟完好无损,哪里有被女鬼扯开的洞?苏鱼不禁瞪大了眼睛呆傻了。
江临道,“鬼影子刚刚就从走廊消失了,我就见你掐着自己的脖子怪叫。情急之中挥出龙燕,让你回过神来。”
苏鱼急问,“那她现在去了哪里?”
“自然回到她应该回去的地方。我现在终于明白她是怎么杀人的了。”江临微笑,露出难题得解后的轻松。
苏鱼一头雾水。江临又道:
“你不想瞧瞧我们现在在哪里了么?”
苏鱼拍了怕脑门,都说这楼会飞,倒要看看现在飞到哪里了。急忙推开窗户一看,不禁大惊。
周围一片黝黑,两岸树竹被风吹得嘎吱嘎吱地响,楼底流水哗哗,暗潮汹涌。十三楼竟在罗江水面上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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