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过了很多年,向南把封厉写在照片后面的这句话说给宋臣听。
宋臣听罢笑了好一阵,从厨房出来的翟清轻声说:“这句话出自:印著空,即印不成文;印著物,即印不成法。故以心印心,心心不异。”一个解剖学博导说起佛法毫无违和感,他又看着向南道:“看来封厉真是爱惨了你。”
当下,向南想不起太多东西。只觉得手里这张照片突然像被烧红的烙铁,蓦然间就滚烫起来,他想放手,手指却不受控制的将照片握得更紧,直把边缘掐出了褶皱。
即使感动只是一瞬间的事,向南在这短短的一霎还是体会到了这种稍纵即逝的感觉。
胸腔中跳动着的心脏再也维持不住正常的秩序,慢慢的加快了起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仿佛随时都有可能从胸口处跳出来。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很喜欢封厉的,到这种时刻才突然体悟到,自己的喜欢与封厉的喜欢比起来实在算不得什么。
他能从容镇定的跟封厉说出真相,坦然自若的离开,已经说明了这一点。即使内心也有煎熬和挣扎,不过都是对现实的不甘心罢了。好不容易喜欢上一个人,到头来却发现这个人并不是自己能要得起的,这种无助和无奈将经年压在心底的不甘全部扯了出来,生生的暴露在他原本温和的表皮外面。
他是没有资格怪封厉的,即使这个人曾经那样无情的让他把那个消失的孩子还回来。
向南其实一直都不相信封厉会喜欢上自己,即使封厉那么信誓旦旦,直到此刻,眼底的字迹渐渐模糊不堪,手脚开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迅速僵硬,他才发现,自己在一边怀疑封厉的感情的同时,其实也高兴着。
高兴着这个人终于也是爱着自己的,像他喜欢他那样。
两个人的感情虽然不见得会达到一个同等的位置,至少,彼此的心里是装着对方的。
世界这么大,能遇见,真的很不容易。
封厉回来的时候,看见向南呆呆的坐在位置上,自己的手机被摆在桌面上,外套还挂在椅背上,封厉走过来,伸手探了探向南的额头,轻声道:“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向南像是被他的声音惊了一下,堪堪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没有。”
“吃饱了吗?我们走吧。”
向南便乖乖的站起来,跟着封厉往外走。
天气似乎变得愈发冷了,饭店门前的街道在晚上*点的现在已没有多少行人,路面干燥得像随时会裂开一样,灯光照下来,映照出隔壁一般的质感,向南哈了一口气,气体立刻在眼前晕成一圈白霜,遥遥地迅速地消失在空气中。
封厉将大衣披在向南身上,出口的声音在寂静的冬夜被染上几许温暖,“上车吧,别着凉了。”
向南点一点头,侧脸温和得如同乖顺的猫咪,刚刚被食物烫得有点红红的嘴巴色泽鲜明,封厉见了,眸子犹然一深,然后十分克制的转开了视线。
他曾经拥有这个人的时候,只恨不得将人揉进身体里。
如今站在这样的距离,眼中的向南就成了一个十分脆弱珍贵的水晶,害怕太用力了,他会疼,会碎,会永远消失不见。
这种患得患失的心情让封厉颇为懊恼,却又甘之如饴。
封厉载着向南出了饭店所在的巷子,流入车流如织的大马路上。
天空依旧是暗沉沉的,向南窝在椅背里,裹着封厉的大衣,一脸沉静,他并没有想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只是在想,他和封厉以后会怎么样?
是不是还能像现在这样平静自如的一起吃饭,吃完饭后送他回学校。亦或者,再过个一年半载,封厉会遇见一个比自己更好更懂他的人,然后自己就真的成了过去。
他相信封厉有着坚定的灵魂,却也相信时间会淡化一切这个真理。
向南觉得有点怕。
从前并没有太过明确的感受,今晚看过那张照片后,似乎一切都开始蠢蠢欲动。
怕有一天真正的向南回来了,自己会永远消失,怕封厉终于等不下去了,站在另一个人的身边。也怕自己永远都过不了愧疚这一关,白白蹉跎了无数岁月,更怕终此一生,他和封厉都再也回不去。
要回到封厉身边何其容易,不过一句话的事。
难的是回到这个人身边后,自己能否摒弃所有不安和愧疚,全心全意的爱这个人。
若能,自然皆大欢喜。若不能,无论对封厉还是对自己都是不公平。
向南想得有点头疼,索性转过头来看着正专注开车的男人,叫他:“封厉。”
封厉转过头来,对上他的目光时微微一笑,“嗯?”
“没事,我就是叫叫你。”
闻言,封厉眼眸渐深,车窗外照进来的城市的光芒罩在他的侧脸上,将脸上那双狭长深邃的眼眸映衬得愈加迷人璀璨,那亮芒如此澄清明亮晰,仿佛带着一种能洞穿人心的魔力,向南几乎不敢再看,正准备转开视线,却听见封厉说,“宿舍只有你一个人吧?”
这话题跳跃性太大,向南愣了一下,才点头说是。
封厉说,“那就好。”
向南不知道他说的好是哪种好,但是封厉已经转回头去,便也没再问。
车子到一中的时候,向南跟封厉道了谢,便推门下车。
双脚刚落地,便见那边的封厉也下了车,而且还把大衣拿在手里,正在锁车,向南怔了怔,“你不回去吗?”
封厉隔着一辆车的距离看他,嘴角边上的笑容堪比校门口的百瓦大灯,“今晚我睡你们宿舍。”
向南一惊,下意识的拒绝道:“不行。”
一个男人脸皮厚起来的时候可以厚到让人无法想象的地步,显然,封厉就是那个中翘楚,即使被向南那样义正言辞的拒绝了,他依旧能端着一副温文尔雅的表情,在向南惊疑未定的表情中轻声说道:“一个人睡我怕黑。”
这是什么破理由!
但是向南说不出口,从小到大的温和已经深入骨髓,即使到了这个时候,他也说不出什么狠话,只能拿眼睛盯着封厉,希望他能快点改变主意,但封厉显然是没接收到他眼底的讯号,准确的说应该是干脆无视了他的眼神,绕过车头,径直走过来拉起他的手腕穿过了学校大门。
向南被这么一路拉着走,直走到了后操场才想起来,一把挣开了封厉的手。
封厉转过头来看他,无辜的问:“怎么了?”
向南对上他平静的目光,不知怎么,连声音都结巴了,“我……我自己走。”
封厉好整以暇的看了他半晌,才道:“好,你带路。”
两人没费多少功夫便进了男生宿舍楼,这个时候宿管早就躲进被窝睡大觉了,哪里还管得了他们。
走过无数遍的宿舍楼梯,此刻因为身边多了这样的一个人而显得格外的冗长和寂静,声控灯在他们到来之前亮起来,又在离开后重新熄灭,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向南走在前面,封厉跟在后面。
呼吸声和脚步声变得缓慢和漫长,脚下延伸的阶梯仿佛有一个轮回那么长,向南想得出神,脚下踩了个空,一个踉跄眼看身体就要失去平衡,被身后的封厉一把扶住,男人的嗓音是极动听的,话虽是责怪的,语气却带着些粘腻的宠溺,“怎么连个路也走不好呢。”
情侣之间有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亲腻,看似责备,其实暗藏着许多的关心和疼爱。
比如,你迷路了,委屈无比的打电话给他,那头的他一边骂你这个路痴没救了一边又心急如焚的赶来接你。
你上班迟到了,他一边说谁让你昨晚玩那么玩的,一边又认命的起床帮你准备早餐。
你在许多人面前说了什么不经大脑的傻话,他骂你笨蛋的时候,脸上眼底却都是浓浓的笑意。
向南老脸不由一热,扒了扒额前的头发,借此来掩饰自己脸上的热意和尴尬,封厉望了他一眼,像是没有注意到他的神色,继续道:“有没有扭伤?”
向南摇摇头,然后继续爬楼梯。
走在身后的封厉看着他埋头走路的样子,嘴角愉快的弯起来,无声的笑了。
放假的时候,曹秋冬几个人都把床收拾干净了,连个被单也没留下。
向南一进宿舍立刻发现了一个大问题,整间宿舍只有一张床上有被子,那今晚他和封厉要怎么来分这张一米宽的小床?还没等他想出对策,就听见封厉问道:“只有一张床吗?”他控制得特别好,所以向南压根没听出他声音里藏着的笑意。
向南有点窘迫,“要不你睡我的床吧,我去隔壁宿舍跟在校的同学挤一晚。”
封厉怎么可能让这种事情发生,当下脸色一黯,说道:“既然不太方便,我还是回家吧。”说着就真的拿起刚刚才放在床上的大衣往外走,向南站在屋子中间,不知道自己这时候是该挽留还是做些别的。封厉的手指握在门把上,却并未急着拉开,他的背影是修长的,立在门边,灯光将他的影子映在门板上面,看着有些萧瑟,他没有转过头来,只是说:“向南,你不留我吗?”声音如平时一般无二,却能让人轻易的听出语气中的失落。
向南张了张嘴,终于,他说:“如果你不嫌挤的话就留下来吧。”
闻言,封厉快速的转过身来,尽量让自己表现得不要那么得意。
向南其实一说完话就有点后悔了,封厉语气里的失落大概是真的,但是更多的可能是在使苦肉计吧,为的就是让自己心软留他。但是此刻话也已经说出来了,再赶人走显然也是不可能的。向南端过脸盆,把热水瓶的水倒进去,把洗脸的帕子丢进去,示意封厉洗脸。
封厉拧了一把,将散发着热气的帕子递给向南,“你先洗。”
向南也没推拒,接过来将帕子抖开在脸上搓了几下,他的手指这几个月来白了不少,黑色的洗脸帕衬得十根手指像葱一样白白嫩嫩的,封厉看他洗脸,目光不知不觉就飘到了他的指头上面,想象着如果把这几根手指含在嘴里,一定特别美味吧。还没等他臆想完,向南已经把帕子递了回来,“我洗完了,给你。宿舍里没有多余的牙刷,你今晚就别刷牙了吧。”
这对爱干净的封厉来说自然是个不小的挑战,但为了眼前这个人,一晚上不刷牙又有什么打紧。
等两人洗了脚之后,终于到了就寝时间。
向南一早就想好了,床只有那么宽,他若要划个什么楚河汉界自然不太可能,更何况自己一个男人弄这些有的没的显得忒小肚鸡肠了,虽然有会被吃豆腐的风险,但他相信封厉是个有风度而且颇为自重的人。所以封厉把洗脚水倒掉回来的时候,看见向南已经脱掉了衣服,只剩下一件内衣和一条秋裤躺在床上了,厚厚的被子拉到了下巴处,脸上一双大而黑的眼睛显得尤其的明亮,一副无辜的表情,看在封厉眼里就成了“你快来吃我呀”的讯号。
封厉在阳台上吹了阵风,好不容易才将身体上的躁热压下去,这才慢慢走回来,掀开一边被角上了床。
向南还没睡着,其实他觉得自己今晚铁定是睡不着了,见封厉上了床,就躺在自己身边,不由有种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摆的感觉。
封厉却比他自在多了,直接往他这边凑了凑,半抬起身子,自然熟稔的在他额上落下一个晚安吻,柔声道:“晚了,睡吧。”
向南被这个大有深意的吻惊了一下,见封厉没有更近一步的动作之后,半悬的心才慢慢落了地,脑子里又想了些乱七八糟的,最后不知不觉的就睡了过去。
身边的少年呼吸渐渐均匀了,封厉才轻轻的侧了侧身,看着枕头另一边的人。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向南熟睡的样子,跟醒时没有太大的变化,都是那么温和而无害,安静的样子像个与世无争的孩童,干净得不曾被染上丝毫污垢,这样的品质太难得。封厉的手慢慢从被子里滑出来,伸到少年的颊边,小心翼翼的像是怕吵醒他,只能虚虚的延着脸颊慢慢描绘,一寸一寸的,缓慢而用心。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不再喜欢倔强锋利的向南了。
而是喜欢温和细腻的向南,永远都在笑的向南,为难时微微蹷着眉一脸无奈的向南,这么温润柔软的一副性子,让封厉每每想起觉得心会微微的疼,到底是到了什么样的光景,爱一个人才会爱到想起他时心都会疼的地步?封厉不知道,只知道自己珍视着这个叫向南的青年,即使曾经糊涂过,混账过,依旧想要回过头来把人重新追到手里,百般疼爱,用余生来补偿曾经给予的伤害。
刚才他说要走,向南只是站在身后一句话都不说。
封厉本想问问他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狠心了,话到嘴边到底是说不出口。
他舍不得。
舍不得对向南说一句重话,亦舍不得再看到他为难无奈的样子。
冬天的月光黯淡得只有一溜的光影,从前方的阳台外面斜斜照进来,睡在外侧的男人轻轻抬起身子,在熟睡的少年唇上吻了一下。
声音轻浅,飘散在空气里,“安心的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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