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上,二叔从来不是个有野心的人,也从来不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人。
他很老实本份,甚至于,他是一个极其胆小的人。
这从“移宫案”案时,杨涟呼一嗓子就把二叔吓的不敢动弹可见一斑。
天启年间的党争,只不过源于执政的东林党人不把二叔当人看而矣。
“太监不是人”,就跟“闽人不能当讲官”,“北人不能为首辅”一样,是江浙文人骨子里的烙印。
二叔尊重读书人,他认为世间的事必须读书人来办,他们是圣贤子弟,懂的一定比他这个大字不识的大老粗多。
所以,读书人一定是对的。
因此,二叔希望和读书人们处好关系,希望他们能和自己一样辅佐好天子,把国家的事办好,让百姓的日子过好。
可惜,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皆是读书人。
二叔尊重人家,人家却不尊重他。不但不尊重,还要把他弄死,因为他的存在阻碍了盈朝众正们治国理国,施展抱负。
为了活命,二叔只能在天启五年被迫反击。
就这样,天启年间轰轰烈烈的党争拉开了,可到最后也不过死了不到十人,而名列《东林点将录》上的东林党有名之辈就是一百零八位。
除了老死病死的,接下来的崇祯朝,点将录上约有九十人不是入主中枢,就是地方督抚重臣,亦或科道清流,掌握国家理政权,话语权。
不管是辽东战事还是关内平寇,亦或治河治水,中枢奏事,计议国策,东林的身影总是存在其中。
他们要么胡乱指挥,胡乱攻击,要么就是不发一言,不管不问,要么就是横征暴敛,有良心的就劝百姓老实呆在家中饿死,不要给朝廷添乱…
然后,国家完蛋了。
崇祯上吊了。
自有历史以来,没有一个亡国之君能有崇祯这般好开局,可崇祯依旧当了亡国之君,临死他说都是大臣的错。
他的大臣肯定不全是东林党人,但至少,不是阉党。
是谁的错,魏良臣认为是崇祯自个应该有逼数。他的死固然悲壮,但却罪无可赦。
这个汉家最后一位皇帝,除了气节之外,所有的能力等于零。
《甲申纪事》野史日记中说,崇祯死前四天让人厚葬二叔,这事是真是假,魏良臣认为不必细较。
真要考校的话,他认为不可能是真的,崇祯那性子怎可能死到临头还想着十七年前被他弄死的二叔呢!
但为什么野史会流传这件事呢,说明什么?
有相当一部分人在经历亡国之恨后方才发现,原来九千岁魏忠贤真的不是坏人,至少,他不会把大明朝弄亡了。
二叔弄死的人真不多,他名下的党人死的才多,比东林多死了十几倍。
魏良臣不是因为二叔是他身体的亲叔叔,就一昧相信他,而是二叔真的是好人。
或者说年纪大了的二叔真的知道错了。
年少的他好赌,卖妻卖女,现在的他,经历了那么多生活的艰辛之后,终于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太太平平的过日子,就这么一个很实在的想法,将二叔这二十多年来的沧桑尽数道出。
命运这种东西,真的无法形容。
魏良臣知道二叔的将来,可二叔不知道,这天下所有人都不知道。
换作是他自己,在不知命运的前提下,他也会如二叔这般想。
因为,老了。
老人是不会想着瞎折腾的。
在承华殿上灶,吃的好些,住的好些,还顺带照料校哥儿的生活,就这么安安稳稳再活个十来年,眼一闭走了便是。没有人会想到,这么一个憨厚的念头会对历史的走向产生那么巨大的影响。
二叔为什么会这样想?
不要说是皇孙,就是太子殿下三十多岁的人了,还始终在父亲的冷眼下活得战战兢兢。这些年来,东宫这边的太监调走的很多,因为这些太监觉得跟着小爷发达无望。余下的人除了王安等有限几位,大多数对这位小爷也不热心。
早年间,朱常洛上课,东宫的太监连火都不给他生,一伙人躲在自己屋里烤火,奴才之势利,可见一斑。
陛下正万岁,殿下几时才万岁?
殿下万岁了,校哥儿几时才万岁?
二叔说的不假,等校哥儿万岁,恐怕得二三十年,到那时,他老人家还在么?
等不起啊!
正如黄河之水永不清。
“叔,你不要这样想,皇天不负有心人。”
良臣没有再拿当初扫进一屋,再扫一屋,或可扫天下来勉励二叔。他也绝不会告诉二叔,再等六年半,老魏家就会祖坟冒青烟。
“叔老了,这辈子叔对不住很多人,你婶,你爹,你姐…叔也对不住你,叔要有本事的话,你何苦…唉,叔不想那么多,叔只求菩萨保佑你好生平安便好。”
二叔叹了一气,老泪纵横。
良臣摸出块帕子递在二叔手中,二叔接过擦了擦,旋即有些懊恼:“你看我这不争气的,哭甚咧?”
说着便站了起来,“你坐着别走,叔给你整俩小菜。”
良臣见状,不忍二叔失望,便点了点头,也起身说帮二叔忙。
“要你帮甚咧?”
二叔不愿良臣到灶上去,有些自豪的咧道:“你可是有品的太监,小爷那边都能说上话的。”
“侄子就是做了大珰,也是叔的侄儿。”
良臣笑了起来,心里想着二叔可不知自个将来是万岁以下第一人呢。
“那也不成。”
二叔坚决摇头,朝外喊了声韩进义,要他帮着到灶下烧炭。韩进义刚把木炭运到厨房,听了二叔的喊应了声。
“老韩人不错。”
二叔扭头对良臣说了句,便奔厨房去了。良臣闲着无事,四下打量二叔的住处,很是简陋。大体上除了铺盖卷和两件换洗衣服外,二叔真是身无长处了。
暗叹一声,想着走时得给二叔留点钱,良臣晃出屋子来到院中坐着,想再卷点烟丝,门口却探出一个脑袋来。
“大傻子在么?”
校哥儿鬼头鬼脑的,手里还牵着妹妹,瞧着魏良臣坐在那里,小家伙小嘴当时就噘了起来,不喜欢的表情一展无遗。
“校哥儿太没规矩了,大傻子是你叫的么?”
魏良臣眉头皱了皱,不是不高兴校哥儿叫二叔大傻子,而是不喜欢校哥儿对他的厌恶表情,天地良心,他可是真心实意对你校哥儿好的。
校哥儿人小鬼大的朝四周张望一眼,见没有其他人,立时拉着妹妹走了过来,气鼓鼓道:“我叫谁关你什么事?”
“当然关我事了,校哥儿是皇长孙,岂能这般没有礼貌叫人?若是李娘娘知道了,校哥儿可要挨训的。”魏良臣觉得有必要给这小家伙上上弦,起码得让他正视一下良臣公公的存在。
校哥儿听后眼珠子转了转,道:“你是要去母亲那里告我状么?”
“不是告状,是校哥儿得懂规矩。”魏良臣正色道,示意校哥儿带妹妹坐到一边。
校哥儿却不睬他,反而哼了一声:“我警告你,你不要告我状,要不然将来我当万岁,第一个就杀你。”
哥儿的样子看着很认真,不像是恐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