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良臣不是心血来潮要和杨镐谈论在辽东推行“移风易俗”一事,他是有目的的,因为,他需要得到来自文官系统的力量支持。
不论哪朝哪代,推行哪个政策,都需要具体的执行者和鼓吹者。
二者不外乎文武。
可太监,在大明朝是独立于文武的存在。
大明开国两百多年来,没听说哪个太监给定了什么国策的。
故而,身为“内臣”的魏良臣受身份所限,根本没有办法跳到前台,他宣扬的再多,世人也只当他是“阉宦邪说”,也只会骂他太监干政。
这叫天然原罪,无关他的说法是对还是错。
那么,为了将来能够顺利在辽东推行移风易俗的政策,魏良臣必然需要有那么一帮子文武官员充为他魏公公的“白手套”。
就如二叔同样有“五虎”、“五彪”、“十孩儿”等文武官员替他摇旗呐喊,替他出谋划策,替他打理具体事务一般。
杨镐和熊廷弼就是魏良臣倾向的未来合作伙伴。
两者有很多地方相似,其一都是进士出身;其二都对辽事熟悉;其三,对建州女真都持敌意;其四,两者的脾气都不好,或者说行事都极为凌厉。
最重要的是,这二者都不是东林党人,且一前一后都成了辽东有名的边臣,同时又都看不惯李成梁,对其在辽东“养寇”政策极为不满。
可悲的是,这二人也同样是一前一后被诛杀。
熊廷弼之死或许有党争因素,杨镐之死则纯是崇祯为了立威,或者为了振奋人心的宣传缘故。
可笑的是,杨镐被杀了,明朝对后金的战绩却是每况愈下,多少个萨尔浒也不及辽东一年又一年的战败,也不顶后金军一次又一次的入关所造成的损失大。
要知道萨尔浒固败,杨镐仍坐镇沈阳,辽东除开原、铁岭这二处邻近建州的重镇失陷外无一失陷,而开原、铁岭的失陷也非战之过,乃是女真奸细内应夺门原因。至于抚顺,更是李永芳投降之故。
即便如此,奴尔哈赤的建州八旗在大胜之后也依旧在黑图阿拉打转,不敢举兵攻打沈阳。惨败之后的辽东明军在损兵折将之余,也依旧对建州具有优势。
北京城万历皇帝对此败也浑然不放在心上,收到战败消息后他没有大怒,也没有追究杨镐的兵败之罪,只让杨镐重整兵马,收拾残局。
只是科道却揪着杨镐不放,三天两头上书,一个个御史如玩命似的要置杨镐于死地,万历终是扛不住只得命将杨镐逮入诏狱。
可惜的是这个时候,万历的生命已经走到最后,他没有来得及对辽东形势作出最新部署时便驾崩了。
随后杨镐下狱,辽东便如多米诺骨牌,瞬间糜烂,这才引出了熊廷弼出关以及其后的袁督师了。
魏良臣认为如果万历能够顶住科道的压力,暂缓追究杨镐兵败之罪,仍使杨镐在沈阳收拾局面,辽事不可能如后来那般眨眼间崩成那般境地。
杨镐不是一个合格的边帅,这一点魏良臣是看的清楚的,结合杨镐的一生,他得出的结论是这个便宜老师是一个优秀的后勤官。
换言之,杨镐是一个有能力的民政官员,而非带兵的统帅。他的长处是屯田、勾军,组织系统,收拾人心,而非亲自指挥作战。
这一点从朝鲜、从萨尔浒之战便可看出,两次野战,杨镐都败了,说明他缺乏组织大兵团作战的能力。
而萨尔浒兵败之后的辽东局面,则恰恰可以给杨镐施展才能的机会。他之所以能在辽东发迹,起步也是因为协助董一元做好后勤民政工作,之后也是一直如此,终成朝堂眼中的有名的“边臣”。
可惜,杨镐没有机会。
现在,魏良臣这个便宜学生打算给这个便宜老师机会,不是让他带兵打仗,而是让他发挥自己的长处,做一个最优秀的“白手套”,替他魏公公执行一下移风易俗这个很好的民族融合之策。
杨镐正宗文臣出身,如果他能出面在辽东推行移风易俗,推行蓄发改服政策,那么就会减少来自朝堂和地方的很多阻力。
不要小看杨镐在辽东的影响力,也不要小看其在万历心目中的份量。如果万历真的不看重他,也不会在几年后起用他来指挥大军了。
七年后的萨尔浒之战,不管是否还会发生,魏良臣都希望杨镐能够将移风易俗这四个字扎根心底。
欲灭一国,必亡其史。
欲灭一族,必移其风,易其俗。
战争和杀人是下策,是最后的手段,魏良臣作为一个和平爱好者,他认为移风易俗才是上策。
而这个政策要想在辽东推行,首先就必须得到文官系统的认可和支持。
杨镐可以,熊廷弼也可以。
这二人对于辽事的熟悉和在辽东的所作所为,于当下的朝廷是很有影响力的。尤其是后者刚刚把李成梁拉下了马,虽然这当中有魏良臣的一部分功劳,但若非熊廷弼首参,楚浙等党又如何会齐心协力。
不过这时候的熊蛮子似乎因为脾气坏了事,好像因为棒打生员致死听侯核查回乡去了。他的再次复出和杨镐一样,也等了七年,只不过他却是接杨镐的班而矣。
历史,在今天便出现了戏剧性的一幕。
两个对辽东,对明朝有着巨大影响力的人物,双双被劾回家了。
为了进一步加强杨镐对“移风易俗”的理解和认知,魏良臣决定进一步阐述一下自己的观点。
“学生以为,朝廷不可将女真各族百姓和其头领视为一体,而应区别对待…”
魏良臣认为,绝不能将女真各族人民和以奴尔哈赤为首的反动少数权贵视为一体。他认为大部分女真人民还是热爱大明朝,真心愿意归化为大明子民,成为汉族一员的。这一点从辽东各地现在有不少说汉话,穿汉服,写汉字的“熟女真”就能看出。
如魏良臣的情妇瓜尔佳氏不就是汉话说的极好么,在没有成为舒尔哈齐福晋前,瓜尔佳氏一家和汉人没有区别,甚至还看不起那些金钱鼠尾的同胞“生女真”。
哪怕是奴尔哈赤一家,汉化程度也极高。明朝对后金征战中,也有很多女真将领和士兵为大明死战。
先进文明对于落后文明永远是具有吸引力的。
历史进程本来就应该是先进文明融合落后文明,跟不上时代发展的所谓文明就当任其自生自灭,被时代淘汰,而非去挽救,去发掘,搞什么多元化。
然而,再落后的文明之中都有一个特权阶级的存在,放在当下的建州,就是以奴尔哈赤为首的反动集团。
他们渔肉建州百姓,通过剥削压榨本族人民,进而为了获取更大的富贵,不惜裹挟绑架建州百姓发动战争,致使生灵涂炭,亿万人民葬身屠刀之下。他们的存在,伤害了建州人民,也伤害了其他各族人民,因而必须严厉打击,狠狠打击。
移风易俗,是为了使女真各族人民奔小康的好政策,谁胆敢反对这个政策,谁就是建州人民的公敌!
“学生试想,这移风易俗令一下,便要在辽东各地的路口搭棚子,要在棚子边竖一根旗杆,上面悬挂“蓄发改服”的公文,叫人念给各族百姓听,要使他们知道。要加大宣传,不但要蓄发改服,还要易汉姓,识汉字,说汉话,官府对这些真心归化,愿意学习的女真百姓要一视同仁,要将他们真正当成我大明子民看待…但谁要敢不蓄发,或煽动百姓闹事,反抗官府,那就要割下他们头颅挂在旗杆上…”
“…于乡野间,于村落间,于山林间…要广派人员,见剃发者,不问青红皂白,按住脑袋就砍。同时要发动那些已经融入大明的汉化人员,给他们权力,封他们做官,让他们去发动……同时要鼓励辽东汉民和这些归化汉人通婚,让他们的后代接受教育,考试做官…”
魏良臣洋洋洒洒一通,连具体执行方式都说了一些出来,这可把杨镐听的愣住了,但仔细一琢磨,魏良臣所言的这些其实都是历来有过的政策,历朝开国之初都有此政策相关条文,但越到后面,却越执行不下去。
究其原因,还是利益二字啊。
便是今日没了女真一族,尽是汉人,以后也会有其它各族。
魏良臣当然也知道世间不是单一个女真,解决了一个女真不代表就可以长治久安,再无边患的了。
但他更相信,只要大明朝上上下下紧密团结在以他为首的“阉党”大旗下,积极融入时代潮流,放眼看世界,再多的边患都不足以动摇华夏的根基。
“当然,这都是学生的胡思乱想,老师他日若能东山再起,必有更加稳妥的法子。”魏良臣意识到自己说多了,这也是真的心急,新任辽东巡抚张涛的那些王八蛋政策一旦施行起来,只会更加助长女真人脱离明朝之心,也会让辽东汉民迅速寒心。
这世间从没有一个压制主体民族的国家能够长治久安的。
杨镐未对魏良臣所言下评语,只摇了摇头,却不知是说自己没有机会东山再起,而是说魏良臣的法子有不好处。
“难得老师来京,学生这就安排下去,老师且在京中多住几日。”
魏良臣知道杨镐在京中有不少门生故旧,因而想借机会和这些人认识,先混个面熟,大家攀个交情。
谁知杨镐却道他不会进京,明日就回商丘老家。
“老师怎的这么急?”魏良臣不解。
“为师可是自己摞担子走人的,这要去了京中,科道还不得揪着为师不放么,怎么,难道你魏公公还想为师进诏狱不成?”
杨镐自嘲一笑,虽然皇帝不管他走不走,可程序上他属于擅自弃官。没人揪着你便罢了,真要有人硬顶,说不得还真得诏狱走一遭。
朝廷名器,岂是你说要就要,说不要就不要的?
“为师知你对辽事有些见解,对辽东之事也格外关心,所以有件事为师得告诉你。”
杨镐告诉魏良臣,他在未挂印时得知了一件事,便是女真叶赫部曾遣人进京见过李成梁。
“李成梁在辽之时对叶赫部不甚重视,只一心扶持建州,建州对叶赫几次战事李成梁都是拉的偏架,叶赫部见他做什么?”
魏良臣也觉奇怪,因为李成梁的拉偏架和袒护,叶赫部被建州打压的难以抬头,东哥甚至都要刺杀李成梁,这会他叶赫部见李成梁做什么。
暗自又寻思莫非东哥真的在京中?
杨镐冷笑一声:“老虎养大了,养虎者也怕啊。”
“老师的意思是说李成梁现在也对建州有忌惮,想扶持叶赫?”魏良臣问道。
“李成梁便如走钢丝,既要养虎为患,又要防虎大伤己,所以他在养虎之余必得多养几条狼,如此虎若反噬,也有几条狼帮他挡一挡。”
杨镐的话让魏良臣想到了萨尔浒之战叶赫部出兵一万余。
“这件事为师也不确定,你若想知道具体,不妨问问那叶赫老女。”杨镐忽的道。
魏良臣一怔,不知杨镐怎么知道东哥的,转念一想当是蒋方印告诉他的,自己当初可是将叶赫那边当成重要货源介绍给蒋方印和张国纪的。
“你如今在陛下身边得宠,不比为师这归乡之人,但大清你要记住,你若想做成事,便须自身硬。旁人倒不得你,你才能倒得旁人。”
杨镐说着起身,让魏良臣去和蒋方印他们交待金州接人的事。魏良臣忙起身孝敬杨镐三千两银票,称是给老师的路资孝敬。
杨镐摸了摸光头,也不客气直接拿了,嘿嘿道:“为师如今不是官,收学生点钱财不违律法,想来科道便是知道也没法弹劾我这无官之人。”
魏良臣陪笑说了几句,杨镐让他自去办事,他马上要去别处见一人。
魏良臣忙恭敬退下,与蒋方印、王维栋、张虎三人商量金州接人之事。
据蒋方印说,金州中左所的游击尚学礼是杨镐旧部,此前杨镐已书信命他安排,当不会有事。
“魏公公看何时去金州?”张虎问道,他担心夜长梦多,万一新任辽抚张涛知道此事会有刁难。
魏良臣盘算了下,告诉三人他将于七天之后离京前往天津卫,届时其北上船队直接往金州中左所接人。
其实接人这件事哪须魏良臣亲自去,实是因为他想考察一下东江镇。眼下东江尚未有镇,还处于未开发,如果有可能,魏良臣想在东江设一据点,以为将来辽事准备。
定下接人之事后,魏良臣让蒋方印随他进京,王维栋和张虎等人则直接去天津等侯。
“对了,老师要去见谁?”
从天诚酒楼出来后,魏良臣随口问蒋方印。
蒋方印迟疑了一下,低声道:“方从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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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写这些了,大佬们不爱看,大佬们爱看风花水月,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