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良臣从客印月家出来时,内阁值房的福清相公已将事情了解的明明白白。
就在上午,叶向高先后见了两人。
一是锦衣卫大都督骆思恭,另一位则是东宫大珰王安门下的私人汪文言。
前者所说让叶向高甚为愤怒,后者所言却让他不由深思。
此时内阁值房还有两个人,却不是新近增补的阁臣吴道南和方从哲,而是礼部侍郎刘一燝和刑部侍郎杨东明。
二人是来请首辅弹劾内监魏良臣擅杀刑部官员,私提钦犯的,并且二人告诉叶向高,都察院的御史左光斗等人已经联名上疏皇帝,请斩内臣魏某以正视听。
“此举成功希望不大,正德朝杨一清除灭权阉刘瑾,那是有太监张永做内应的。而今日他们仅凭口舌文本去相争,如同空手博猛虎啊!”
叶向高是知道左光斗的,这是东林党的后起之秀,两年多前靠假官假印案名动京师,为人十分刚直,不畏权贵,深得党内元老赏识。
但这不意味着他福清相公就要支持此事,反而却是极力反对,因为他已从宫中眼线知道了皇帝的态度。
身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叶向高按理是可以对那胆大妄为的魏某动霹雳手段的,以震慑内廷宵小,但是他却深知这样做会激怒那位连臣子都不肯见的皇帝。
现在,正如汪文言所言,他们不能再抓着此案不放,应立即平息此事。维持现有局面,不使东宫动荡,也不使福王动荡,这样对东林全党上下、对小爷才是最有利的事。
如果东林执意要借此案动贵妃,贵妃必垂死挣扎至帝前哭闹,依皇帝心性,定然不忍,届时难保帝不会维护郑妃,到时难道东林真要和皇帝死争不成?那样做,只会便宜了楚党、浙党等奸党。
这一点,从另一个阁臣方从哲始终不问此事便能看出。
这是存了渔翁得利的心思。
“若阁老以为科道份量不足,我也可上书。”
刘一燝误会了叶向高的意思,以为叶认为左光斗等人虽是御史,但资历尚浅,草率上书不足以引起皇帝重视,故而他有意上本参与此事。
叶向高立时阻止:“糊涂!此等事言官可以谏言,九卿大臣却不可以轻言,若一击不中,内廷宵小必反扑,你若有失,老夫便如断一臂矣!”
“那怎么办?难道真就看着那魏某无法无天不成。”刘一燝颇是气愤,那狗太监在刑部可是公然不将他这礼部侍郎放在眼里的。
“如何是无法无天,此人确是奉旨意行事。”叶向高无奈道。
刘一燝不甘道:“谁人不知那魏某是郑家的人,由他督办此案,还能有真相吗!…难道阁老真要当这桩谋反大案不曾发生?”
杨东明叹了口气,苦笑一声道:“看来这事,不是阁老愿不愿意,而是陛下愿不愿意。”
“老夫若出面,若事崩,何以挽回?…当今,唉…”
叶向高缓缓起身,无力的看向窗外,轻声道:“老夫现在连见陛下一面都不可求,又如何能发挥作用。现今,我们只能做身外客。”
刘一燝犹豫道:“此案不但涉及东宫,更涉及陛下和太后,陛下岂会不闻不问?”
“陛下初闻此案反应甚烈,不至于放任吧?”杨东明也道。
“那是陛下不曾听别人言,”叶向高目光深遂看着远处紫禁城的宫墙,“老夫慢了一步,陛下如今已然疑我。”
“这…”
刘一燝和杨东明对视一眼,摇头不语。
片刻,杨东明忽道:“那魏某所任不过陛下新设镇守官,其回京参与此案,又将手伸向东厂,宫中难道无人制止?”
刘一燝闻言,也道:“早闻秉笔马堂有意东厂督公一职,曹元奎属其一派,今被魏某所杀,马堂岂能饶他?嗯,看来倒也不必咱们出手,这内寺还需内寺磨啊。”
杨东明觉得有道理,马堂此人名声固然不佳,外朝多年来一次弹劾于他,但其毕竟只是敛财,不敢干政。而那魏某却是仗着皇帝宠信,胡作非为,不仅火烧东林书院,私掠东林师生,更在南都大闹一番,此番又替郑妃张目,这种人于朝政的危害可比马堂大的多。若马堂能除去魏某,于外朝而言,无疑是好事一桩。
“马堂虽为秉笔,但魏某有陛下手谕,怕不敢动之。”刘一燝一想到那魏良臣在刑部出示的圣上手谕就头疼,这叫什么,这叫狐假虎威!
“不去管他,”叶向高转过身来,已作决定,吩咐刘一燝,“科道那边,须得安抚下来,不要再多生事端。”
刘一燝虽是不愿,但却不敢违叶向高,只得点了点头道:“阁老放心,我马上去都察院。”
叶向高又于杨东明道:“刑部这边将人手撤回,对外如实说此案移东厂便是。”
“好。”
钦犯都叫魏某弄到东厂去了,刑部哪还有事做,杨东明自是应了。
“阁老是不是再见见陛下?”
刘一燝转身准备去都察院时,还是忍不住再问了一次。他真是不甘,这么好的打击郑家的机会,怎么能就此错过啊!如果能证明孔学等人确是郑妃授意谋反,对东林党,对大明,对东宫都是大好事。
“不必了,”叶向高摇摇头,“老夫哪也不去,回家呆着。”声音不大,语气却坚决。
刘、杨二人呆了一下:这节骨眼,福清相公怎能回去呢。
叶向高心意已决,摆手道:“此案已用不着老夫了,老夫也不想看到宵小不可一世的丑态。”
说完,很是惆怅的念了句:“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神态极是落寞,有无限思绪。
与此同时,马堂也刚刚从乾清宫退出,他的脸色很难看,耳畔始终回荡着皇爷那句警告——“朕能予你,亦能收回,你若再做对朕不起的事,朕便叫你去南海做那净军。”
净军,是南海子一支由净军组成的军队,属御马监。然虽为净军,实为苦役也,发配净军,与去中都守陵、孝陵种菜无异。
许久,马堂咬了咬牙,跺脚而去。
翊坤宫。
郑贵妃站在铜镜前打量着自己,时而如少女般转动身姿;时而又双手叉腰,摸着肚腹两边;时而又轻轻的将手放在自己的双胸之上,看着铜镜时而脸红,时而羞怒,时而又痴痴的…
直到一句熟悉的呼唤让贵妃从奇怪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娘娘。”
贵妃的贴身女官郑尚仪小心翼翼上前,将她在宫外买到的一小包药递在了娘娘手中。
“没有人看见吧。”
“没有。”
得到紫丫头肯定的答复后,贵妃娘娘将那小包药接在手中,然后放进了铜镜前梳妆台的抽屉中。
“没你事了,你去吧。”
“是,娘娘。”
郑紫目光复杂的望了眼那抽屉,轻手轻脚的走了出去。
那包,是妇人防孕的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