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阴惨惨地铺满天空,狂风从海上吹来,在平旷的土地上长驱直入,仿佛夹杂着刀子,让人寸步难行,别说是行军,即使在这样的狂风中站上半个时辰也会令人筋疲力尽,兵士不得不使出全身力气稳住在风中飘摇的旗帜,即使是本就适应北方气候的巨犬,在这狂风中也变得焦躁起来。地面上只有稀稀疏疏的一层草皮,露出的土壤惨白如雪,尽是被风卷来的细沙与风干的盐分,平原上稀疏的树木多也低矮而狰狞,仿佛吹了千万年的狂风,骨子里都透着桀骜。平旷的原野上,若逆着风向远方望望,便能看到地平线上屹立的北方最富传奇的古城——幽海石城。
少年略带病容,挑开车帘望了望,幽海古城本名熙谷城,这座独自在半年狂风半年暴雪的气候中屹立千年的古城,主体全然由巨石建造,整块整块足有三层楼高的巨石被树起作为城墙,巷中房屋亦多礌石而成,不畏风雨,更易守难攻,仿佛蛰伏在平原上的巨石战兽,作为幽冰海以南最大的军事要塞。城门外很远起便有石阵,如今已经被风化得七七八八,那种致密而厚实的巨石柱在千年的长风里被剥啄成佝偻的老人,以一种近乎绝望的姿态守护着城市——有传说这些巨石原本是具有神力的阵法,也有解释说这些成林的石阵只是为了削减狂风对城市的侵袭,犬族几经繁荣与倾覆,古老的传说早没人记得清了,这神秘的石阵却始终守护在古城四周。夹在狂风里的细沙卷入车内,少年一阵咳嗽,却仍挑着车帘,目不转睛地看着远方,仿佛在心里计算着石阵的阵法。
“确实易守难攻,这石阵埋伏下多少人马都不成问题,何况还能左右风向……烛夜大开怀抱,若打定主意想在此背水一战,怕真要两败俱伤。”兰夕负手立在车外,紫色的眸子远眺古城,仿佛昏天暗地的风沙虚若无物,被鼓动的衣袖长发身后飞扬,真仿佛欲羽化登仙,而口中感慨,亦无多诚意,总夹杂着几分戏谑。
“羽公子料定了烛夜不会出兵?”少年忍着咳嗽低声问道。
“崇天再不济,余威犹在,烛夜隐忍多年,不会如此冒失……何况,只要战事拖到了入秋,幽冰海刮起白毛风了,我们便会不战而溃,他自然是想拖得久些。”兰夕紫瞳微微一闪,嘴角仍挂着讥讽的笑容。
犬族昔日有九部,今存六部,其中以石河部最强,石河部首领烛夜原封镇海侯,今已五十八岁,算是老当益壮。石河部落从屈居海上的一个小部,经过三十余年的发展,对周边沿海蚕食鲸吞,而今一跃而成为六部之首,几乎可以说是这位烛夜侯爷的一己之力。尤其近些年朝中多事,君主不能临朝,三大家族又互相摩擦,南方天灾不断,使得这位俨然犬部首领的侯爷深觉有可乘之机,只是尚未正式挑起叛乱,而如今皇后亲征,亦只打着巡游的名义,只是人人心里明白,若朝中此次出兵不利,犬部定会一举南下。
而如今若开战,则犬部利在以逸待劳,何况幽冰海一带气候湿冷,多狂风骤雨,河流水系众多,南人毕竟难以适应,但弊则在敌众我寡,即使得胜亦代价不小,若依烛夜之意,即使与朝廷终有一战,此刻却并非最佳时机。
于是局势就变得很微妙,等到王军阵列到实际上的前线后,镇海侯遣使来递了这样一个消息——君主巡幸,作为臣子自然恭迎大驾,但自古没有皇后代替君主的先例,如今君王久不临朝,甚至生死亦未可知,只怕难以服众。复邀帝师到镇海的主城,名义上犒劳三军。而实际上,真正的三军□□外的石阵亦不能进入,古城敞开胸怀迎接的,只有君主一行数人,这架势摆明了是场鸿门宴,便把难题抛给了朝廷这边。
然而他们却错估了代替君王远道而来的皇后。
包着铁皮的木门缓缓打开,石城的外城墙足有普通房屋的厚度,入城的门仿佛一条短短的隧道,城内,主道两侧密密排列着重甲的士兵,犬部特有的兽头状的头盔、开刃的长斧,配合着漫天阴沉的云,死死压在人心头。这一片阴惨与灰暗中,皇后骑着一头纯白的巨犬幼兽,一袭绣着凤凰金纹的赤红长袍,似乎劈裂了画面,格外地醒目。身后,四名身着白色长袍、头裹白巾的侍女赤足跟随在后,侍女之后才是随行的官员,骑着马走在最前的便是羽兰夕,以国师之位,理应在百官之上,羽氏特有的紫瞳和额头的纹饰亦让道路两旁的百姓啧啧称奇,羽氏之后便是欧阳、邵氏左右丞相,后跟了两个中郎将,十二个卫士,一行人倒似浑然不觉气氛压抑,从容入城。
城中主殿上,高高的台阶直通落月台,依古城的建制看,此城正方,四方有四门,四门外石阵恰成圆形,一圆一方,城正中便是落月台,足有七层之高,下面夯土砌石,高处几层则营造宫殿,唯最上一层修做祭坛,整座落月台方基圆顶,远望有如山丘,而四条自下而上的长长阶梯齐整地以玄石垒成,从下方望去亦颇壮观。此时为迎客,落月台各层皆阵列兵士,绘着兽头的白幡在狂风中猎猎作响,落月台下更是一副万人空巷的景象,城中民众皆欲挤到附近一睹盛事,乃至落月台四周的民宅屋室的石质房顶上也都挤满了围观的平民,因惮于严整的兵士,不敢高声喧哗,却自一行人入城便不断有窃窃私语之声。
众人到落月台下皆下马,步行拾阶而上,唯独白犬驮着皇后登上石阶,直到上三层宫殿处才停步。宫殿阶前,中年将领一身与将士无异的灰黑铁甲,一手按在佩剑,一手托着头盔,直到皇后下了白犬行至近前,方半跪下身行了军礼。一番隐晦而冗长的客套后,皇后终于扶起了将军,两方人马无时无刻不在打量着对方——对朝廷来说,这位烛夜将军神采出众,看上去犹似三四十岁,剑眉星目,透着股严正威仪,应非易于之辈,而对犬部来说,这传闻中新近掌权的皇后艳丽异常,风采不逊男儿,看来也绝非等闲,不可轻忽……
寒暄过后,按照安排便该开宴接风,然而皇后此时却提出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意见——
“镇海候固是一方之主,然而妾身闻说幽冰海九部各有传承,自古而然,今日朝廷来抚,还请各部首领不吝一见才是。”皇后言中无不恭敬,却暗示即使是烛夜一人不足以代表犬部,听得这位镇海侯心中一动,某非朝廷想要分化犬部,架空自己么?可这未免太想当然耳。略一思索,将军仍恭敬答道:“皇后有所不知,如今犬部尚有传承者独剩六部,槐岩、少阴、诸河三部早已断嗣,无其人亦无其地,至于其余六部首领,除却光雉部首领年迈体弱,不经劳顿,余者都已齐聚于此。”
皇后微微颔首,复道:“既然如此,还请各部首领先随妾身登台祭天吧?”
此语一出,诸人不禁面面相觑——犬部与凤族若论信仰实有许多不同,凤族信奉凤凰,自称受凤凰庇佑迁居此乐土,而犬部则视凤凰为异兽妖邪,不入神明之列,犬部自称中土旧主,信奉的是生生之天,天有左右生杀之力,其垂命系于王者,乃白王一脉,可生死人肉白骨、颠倒阴阳窥伺鬼神,是以人身而行神祗之事的圣人。然而千年间混战,各部混杂,界限也不再清晰,何况自从凤凰王起兵征讨四方,犬部几乎尽丧其地,白王更从此断了行踪,关于白王一族的下落更在众说纷纭中扑朔迷离起来,待到凤族式微,犬部与蛮族迁入中原,到后来凤教复兴,而犬部原本的信仰反倒支离疏阔,渐被遗忘……到如今,祭天也不过是犹维系犬部传承的一个形式,早没了什么意义,每岁办些典礼而已,犬部又向来不重视繁文缛节,乃至于形式亦简而又简,倒是如今所谓的凤族多有犬部后裔,凤教建立之初亦吸收了崇拜上天的信仰,同样祭天,是以皇后若提到祭天,则无论对哪一方来说都无可非议,只是千里迢迢为战事而来,这会儿又提祭天做什么呢?
朝廷这一边亦有人疑惑不解,但国师等人心中自然明了,少年闻言,只是在袖中紧紧握了下拳,复又缓缓松开,虽早有猜想,至此确证后心中还是一颤,仿佛自己还曾期望过什么……
匆匆置办上祭典的用具,各部首领加上镇海侯在内,皆满腹疑问地随着这位年轻的皇后登上落月台最高处,台下百姓兵士都遥遥望着,不知今天唱的是哪一出。皇后步入落月台祭坛之前,已先行脱去鲜红的长袍,长袍之下,身着重重白纱,没了掩饰,衣上缀饰的银链轻声碰撞作响,少女面向北方的祭坛,躬身行了礼,迅速地结了一遍繁复的手印,以一种颇为奇特的方式拜过,这才缓步登台。四下围观的人虽不明所以,却也都心中暗有计较,台下远望的百姓见到这前所未有的奇特礼仪,更是交头接耳互相问询,只有少有的一些人熟知典故,不由得惊讶——这本是传说中白王所行的礼仪,那姿态、那手印,难道是所谓的通幽诀?随着女子一步步登上祭坛,站到中心,连台下窃窃私语的民众此时都忍不住屏息凝视,生怕错过什么。众目睽睽之下,女子终于缓缓开口,这一开口,众人立即议论——凤族朝廷的皇后所说的,竟然是上古犬部的语言!
犬部语言与凤族原本便是两系,后日凤族复有神语、玄言,都与犬部不同,只是如今统一日久,往来经商迁徙,犬部多也习得了凤族的俗语,只是玄言、神语在凤族内部亦不通行,犬部更无由得知。可今日从这女子口中飘出的,确是正宗的犬部的古语,是犬部原本在最正式的场合所用的雅言,这祭坛本就因势而造,颇有拢音之效,祭坛正中所言,一字一句都清晰地传到台下,许多轻薄少年已不能懂得雅言,但这话传到长老耳中则不亚于耳畔惊雷——“……列宗列祖,为天传法,以血誓道,得通阴阳……天生庶物,圣主垂言……百代战火,典籍殆尽……大道危绝,民心涣散……今不肖子白氏夜歌,传白族三十七代法身,重还阳世,继天为道,愿列祖在上,授我神力。”
别说台下百姓哗然,就连台上围观的各部首领也坐立不安,纷纷看向镇海侯,看他将如何应对。烛夜皱眉良久,直到皇后话音一落,开始叩拜,这才起身清了清嗓子,质问道:“皇后殿下,咳……您可知道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女子不慌不忙三叩之后,才从容起身,看向烛夜,嘴角微微勾起一丝讥笑:“怎么?石河长老没有听懂么?”
烛夜脸色一暗,皱眉道:“如此说来,皇后的意思是……您真的是白王的后裔了?白王一族久已断绝,未闻有子嗣遗世,皇后空口无凭,侮及圣王,何以自证?”
女子微微一笑,却是面向祭坛,高声道:“大家可知这祭坛上封存的是什么?”
下面群众稍有议论,已有人高声喊道:“是三圣物!”一两个人喊过,众人皆附和起来:“三圣物!”“三圣物可以证圣意!”
镇海侯脸色已经越发难看,身为犬部,如何不知三圣物的传言?传说中,白王的神力可以拉开圣弓,一箭出而可以射四方城门上所立之旗,又可以用圣剑,在祭坛上拨云落月,又可以用圣灵子,使种子于枯石上发芽成树。因此圣弓、圣剑、圣灵子又称三圣物,始终供奉在落月台上,每一代白王继位都以此证自己神力……然而这毕竟是传说,当今又谁肯信这样的奇事?这皇后故意提及此事,难道还真能作出这样的把戏?镇海侯心中不禁怀疑这皇后是得了失心疯,如果自称白王后裔以笼络民心,就该低调行事,让人莫知深浅,至于三圣物这样一见即知真假的,且看她又如何应对?烛夜心中一半狐疑,另一半也有些隐忧——传闻昔日凤凰王崛起时便有预言,犬部五百年后当有王者继圣而兴,不使血脉断绝,而后多年混战,此说早已被人遗忘,只是近些年崇天越发不济,而犬部有复兴之势,这传闻又兴盛起来,烛夜初听闻时,只觉这也是个机会,自己恰可以应谶而作,说不定真可以继圣而兴,一统天下,是以对这些说法都还姑息甚至赞成,而如今真出了这么一位“白王后裔”,镇海侯这才警惕起来,若这传言会应在白王后裔这里,自己岂非竹篮打水,何况若换个角度,如果传言一开始便是朝廷一方在策划,那么此人乃是有备而来,下定决心要做这场戏,自己岂不太被动?
然而台下呼声愈高,烛夜亦不能阻止,只得要求皇后顺应呼声,真的证圣试试。原以为这女子若是聪明,定会有各种理由回避,却不料对方只是微微一笑,朗声道:“既然如此,妾身何有推脱之理……请将圣物奉上来吧。”
这下连台下呼声都顿住了,就连阵列的兵士都忍不住踮起脚抻长了脖子想看个究竟——这传说中的神迹,难道真能在这么个年轻女子手里重现么?女子这分神态自若,就连镇海侯本人,心中也不由得动摇了……倘若真有神迹,自己难道甘愿称臣吗?但……倘若白王之力一至于此,称臣又有什么,不甘又能如何呢……
两边侍卫匆忙将三圣物从宫殿中请出来,恭恭敬敬地送到女子面前——实则这三圣物是否是真品已不可考,多年战火,恐怕早已寻不到真相了,很可能这三者只是后人找来的替代品,而且即使只是替代品,作为弓剑之类,也已经够古老的了,会不会折断都是个问题,这下连四周围观的各部首领都已经迫不及待地想看看这个“白王后裔”如何能证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