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士听得欢喜二字，心中惊愕非常，自己年幼入山修行，从来只知女子含蓄为美，孰料眼前小妖心无芥蒂，口没遮拦，三番四次提及欢喜一事，着实令人羞赧，自己也曾身陷情事，彼时青葱年华不知盛放之美，只将骨朵含在心间，如今苍耳小妖三言两语便似繁花胜放，令人心中忐忑。
卷云见其呆愣不语，立时苦恼皱眉：“怎个这般小气，心胸还不及女子！”
道士脸面泛红，一时语塞，竟是脱口斥道：“一面之缘，何来欢喜之说！”
卷云闻言竟是认真以及，托腮凝望道士，一众灿烂星光纳在眼中：“说你呆子真个抬举，总是这般牛角乱钻，世间万物皆有缘由，唯独男女情事不得解释，若是一心苦求，糟蹋风月不说，还要负了月老心思。”
道士哑口无言，只得挥手斥责：“满口胡言！”
卷云嗤笑连声，捻了裙角靠近道士，忽而变出花草插在道士鬓边，左右端详，甚是满意：“总是板着脸孔，硬邦邦的好不近人，如此方才有些活气。”话间呵气如兰，吹在道士脖间，兀自嬉笑不已。
道士心神不稳，立时探手怀中握住蝶翅，挣扎之间心思重归冷寂，待要呵斥却见鬓边飘出迷离银光，竟是许多蒲公英絮。
卷云收起嬉笑脸孔，痴痴凝望银白飞絮，目光渐转平静哀伤，末了忽而歪头笑问：“呆子，你可见过大海？”话间拾了枯枝画在地上，波浪翻滚似是汪洋。
道士点头不语，满脸疑问。
卷云轻叹一声，极是憧憬：“若是真个得了机会离开枯山，一定要去见见大海，林中小妖总说一望无际，波浪连天，不知究竟是何光景。”话中闭眼冥想，极是欢愉。
道士见状心中触动，只觉许久之前也有这般娇俏声音萦绕耳边，一时眼眶潮热，情思乱涌之间极力挣扎，终是冷声哼道：“在下知晓一法，可以助你离开此处。”语气生硬繁琐，极是倨傲，等过半晌却是不见回应，只觉大失体面，心中极是羞恼。
又过片刻，终是按耐不住，皱眉望去，却见卷云早已缩在角落，酣然睡去，脸上光影跳跃，柔和细腻。
心弦似有浮沉飘落，无风自鸣。
道士见其衣衫单薄，瑟缩不已，直欲解了道袍披在卷云身上，手到半途却又生生收回，掴在自己脸上，心中怒意横生，只觉自己心思不定，受人蛊惑，居然做出这等狎昵举动，一时又想身正不怕影斜，无需如此着恼，如此天人交战，片刻不绝，末了忽而攥紧蝶翼，口中经文不断。
洞外风疏雨骤，凉意习习，电闪雷鸣片刻不歇，道士耳中却有甜腻呼吸，隐约发芽。
翌日天晴，枫林层染，满挂晶莹，卷云伸过懒腰，忽而凑近道士身边，见其规矩端坐，呼吸却是渐转杂乱，一时笑道：“呆子，眼皮这般乱跳，还要装睡，真个没羞没臊。”
道士闻言怒睁圆目，挥袖喝道：“冥想修行，不懂便不要乱说！”
卷云吐舌翻眼，做个鬼脸：“呆子，昨日夜间听你提起离开之法，现下可还记着么？”
道士闻言心中莫名妥帖，忽而起身直往山路而去，片刻才道：“朝露易逝，晚霞随风，都是片刻之事，哪里能够记得。”话间竟是轻笑出声，末了又觉轻浮，变作尴尬咳嗽。
卷云哼声大骂，变了艳俗野花插在道士髻上，野蜂围绕飞舞，嗡鸣恼人，道士不胜其烦，挥手驱赶，却被蛰了满头红包，直叫卷云脆笑不迭，心中欢快。
山道旁边皆是鲜红浆果，卷云小心留意，采了满手，又摘幼嫩花蕊包在枫叶之中，略施手段变作晶莹果冻，叫住道士：“呆子，行了这许久，不知肚饿么？”话间含笑歪头，凝望书生背影。
其时晨雾将散，慵懒微光穿云透叶，绣在卷云手边，一众山花烂漫，鸟雀啁啾，好似水墨精巧，独有一人娉婷而来，呼之欲出。
道士一时失神，冷淡应道：“甜腻吃食，道家戒绝久矣，姑娘自己用罢。”
卷云闻言叉腰骂道：“好个呆子，我这般辛苦与你吃食，你却推三阻四，好生气人，我偏不信老君当年不知酸甜滋味！”说罢作势欲扑，岂料青苔湿滑，竟是尖叫跌倒，连呼不绝。
道士冷脸微起波澜，身体却是先行一步，回过神时，手中已是软玉温香，罗衫飘如云絮，发辫亮比星辰，卷云双眼近在眼前，鼻息之中尽是尴尬羞恼。刚欲挣脱，却觉卷云抓住道袍，哀声叹气：“哥哥怎的这般薄情，方才占了便宜便要撒手不认，真个伤人。”
道士闻言皱眉喝道：“妖女！”话间却听肚中叽咕乱叫，一时反应不及，脸色涨红，呆立当场。
卷云畅快大笑，捏了果冻塞进道士嘴里，直把道士噎得咳嗽不已，见其狼狈不堪，立时得意起身，活蹦乱跳哪有受伤之态，口中只是嫌弃：“浪费一众力气，真个矫情。”说罢回眸一笑，又道：“好在皮囊耐看，否则真要叫我悔青肠子。”
道士知其假意摔倒，心中恼恨，偏生嘴边酸甜可口，肚中温暖踏实，一时咽了食物，愣在一旁，心中思绪纷乱，想起诸多事情。
原本情爱一放一收，一时享受，一时付出，从前迷恋旁人，只知掏心掏肺护其周全，所得回应却是寥寥，心中苦涩也只当做情爱滋味，如今被人关心，心中百般抵触，味蕾却是老实无欺，道士轻触嘴角，掩住轻微弧度。
从前翻阅诗词戏文，也曾记得三两对句，彼时只觉晦涩矫情，如今却有恍惚感触。
道士忽而软了口气，皱眉哼声：“方才食了果冻，如今倒是想起一些。”
卷云蹦跳走远，嘴里应道：“不必勉强，山中百年早已习惯，再等也是无妨，如今与你逗乐已是快活，不敢奢望其他。”
道士闻言忽而生出酸涩情绪，想要辩解却见卷云早已走远。
转眼日照山巅，山风渐暖，二人歇在路边，卷云昏昏欲睡，却见道旁毫无遮蔽，道士满脸大汗，立时心中得意，变了大片山蕗叶子举过头顶，靠在道士身边，歪头甜笑。
道士默念经文，声音温度渐显：“旁门左道。”
卷云知其冷淡，早已见怪不怪，只是打了哈气应道：“小妖只会这等术法，哪里能与道长相比。”话间瞄了天幕，迭声抱怨：“山中总是这般冷暖无常，不知外头节气如何变幻。”说罢竟是靠在道士身边，嘟囔哼唱。
道士自小清修，午间不得休息，如今四周温暖静谧，竟是生出怠惰心思，一时吃惊不已，只得沉声说道：“天下之大，皆有人迹，唯有浩瀚苍穹隶属仙妖之辈，若能修得双翼，便能挣脱束缚，离开此地。”
卷云迷糊呓语：“哪里这般简单。”说罢摆好叶子，闭眼喃喃：“以前没有遇着呆子，总想离开看看外头花花世界，如今倒是心思寥寥，只觉这般坐着也是快活。”
道士哼声不语，脸色却是渐转平和。
卷云又道：“红尘三千好颜色，不及鸳鸯傍水来。野狐教予我的酸诗，如此倒是甜滋滋，梦里也能咂摸半天。”说罢舔嘴而笑，满脸憨然。
道士心中微动，仍是板起脸孔训斥：“休要胡说！”说罢又道：“螣蛇驾雾，全赖腹下风鳞，文鳐跃海，也是依靠身侧飞鳍，若能寻到风鳞飞鳍，便能织成霓裳羽衣，随风翱翔，天下之间无所不至，上达碧落，下至黄泉。”
卷云似已睡熟，手中树叶随风飘落，道士见状轻声叹息，捏了法诀留住一片云彩，抬头仰望之间，只觉时间停滞，默然静好。正自心宽眯眼，却觉身旁小妖忽而蹦起，手舞足蹈，大声嚷嚷：“螣蛇文鳐！枯山里头便有这两样妖物，得了风鳞飞鳍，真个可以随心飞翔么？”说罢一头扎进道士怀中，激动乱闹。
道士只觉胸前麻痒，只道心思不稳，半晌方才发觉原是卷云情绪激动，妖力四溢变作许多碧玉苍耳黏在衣服上头，一时百爪挠心，微微发笑。
卷云再三确认，满脸深信不疑，绕着道士蹦跳转圈。
道士心中原本坚定，见状忽而生出迟疑，竟是改口：“也是道家传闻，当不得真。”
卷云闻言扯住道士耳朵，笑道：“呆子，我自己去寻，又不费你半分功夫，急着撇清作甚。”
道士欲言又止，掐指算过时间，叹道：“如此莽撞，独行定要闯出祸来。”说罢只觉台阶铺好，只待卷云开口相求。
卷云却是嫌弃，哼声笑骂：“呆子，说话总是拐弯抹角，你只管上山收妖便是，管我作甚。”说罢重又坐回道士身边，满足叹息：“与你相处两日，心里总是欢喜，真个好过山中孤独百年，昨日问我何故纠缠不放，其实世间之事哪有这多缘由，只觉哥哥面善，心中贪图有人陪伴，才会如此随行左右。”
道士听其言语萧瑟，立时应道：“无妨。”
卷云歪头看天，笑道：“月老瞌睡，跟前童子乱牵姻缘，只是红线两头早有名姓，错不得半分。如今相处半刻便是赚到，真个叫人开心。”
道士想要辩解，却又不愿再结乱麻，索性闭目沉声：“明日便将风鳞飞鳍寻来。”顿了片刻又道：“我与你一起。”说罢不言不语，心中却是稍有忐忑，半晌忽闻窸窣声响，睁眼再看却见卷云变了画笔水墨，凝视自己慢慢描摹。
卷云见状忽而恼道：“闭起眼睛，正画到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