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灯如豆。
桌旁坐着个黑衣男子，他面容隐在暗处，影影绰绰看不真切，但那黑衣却是耀眼，似鱼鳞鸟羽一般的材质，泛着点点磷光，却又及贴合身体，随着那人的动作，亦能没入黑暗之中。男子面前的桌上摆着套茶具，茶罗、茶碾俱备，又配以建窑黑釉茶盏。他一手持茶筅击拂，一手执壶点水，想来是正在点茶，听得有人进门，他微微抬头道，“笑儿今日辛苦了。”说罢便仍垂首注视手中茶盏，似乎全然没有注意到从红衣女子身后闪出的少年。
红衣女子行了几步，静静立在那人身后，在人前那般明艳动人的她，此时却收敛了光彩，甘做那人身后面目模糊的侍婢。
那男子仍是低着头不看她，他手中用来点茶的建窑黑釉古朴厚重，因盏中为白茶，黑釉之上绽开了细碎的浅色云纹，而杯中之茶乳花白而厚，咬盏甚紧，至今仍无水色现出。
“厉害呀！”明角佩服道。
听得此语，他才放下茶盏，用一双细长的凤眼打量着面前的明角。
“云教主，可曾有人告诉过你，你从前比现在好看多了。那时候你受了重伤，险些就死了，一张脸惨白惨白的一点儿血色都没有，却让人觉得好看的不得了。”明角道，“姐姐那时成天守在你床边，我都怀疑她是不是迷上你了。”
若是此时屋内还有旁人，定会惊掉了大牙，堂堂太原府明家的小公子，竟能和如今江湖客一提起便咬牙切齿的魔教千面杀教主侃侃而谈。他们若是再知晓，云时晏与明角几年前已相识，同明婉更是熟识，不知是否会咬着舌头。
明角看着那人的眉眼，有些发愣，他虽承认云时晏比小澍哥哥的五官长得好看了那么一星半点，但明明是小澍哥哥整体更英俊神武，不知姐姐当年怎么就看上了云时晏，还假托着女扮男装的未名山庄宋家公子，让小澍哥哥退了婚。这么想着想着，明角就有些替孟澍不值。
“身边人不是视我如虎狼便是敬我若神明，怎会顾得上细细看一看云某到底是何模样。”黑衣男子浅笑道，“几年不见，明公子别来无恙。”
“我只在你重伤卧床时去过两次，难得云教主还记得我，”明角直截了当道，“你怎么会在银州？云教主可不像是会为了病公子刚刚开市的银州春，专程从祁连山赶过来的人。”
云时晏笑而不语。
“大娘和我一入银州城便遇上了曲姐姐，曲姐姐又在危急时刻为我们提供了藏身之处。我本不信怎会有这样的巧事，只是思来想去，还是未料到曲姐姐背后之人竟是你。”明角接着说，“曲姐姐七年前失踪后，曲大叔好不伤心，散了不下万两的黄金也未寻回幺女，她做了十六年‘当世陶朱’曲闻亭曲老板的女儿，睡的是寒玉床，戴的是南海珠，穿的是金缕衣，走到哪里都童仆相随、路人侧目，不想只短短一面，她便跟了你走，再不回头。先是姐姐，再是曲姐姐，云教主当真是误人不浅。”
明角望着华服女子道，“那时我和姐姐还猜，是怎样的男子竟会让你都一见倾心，甘愿为之风尘奔走……”
“明公子可是来为笑儿打抱不平的？”云时晏波澜不惊地抬眼问立在一旁的女子，“笑儿，我可误了你？”
那女子摇头道，“笑儿跟着教主，心甘情愿。”
“至于令姊，”云时晏身子向前了几分，面容显露在烛火之中，眸子亮的似在熠熠生辉，“明公子许是误会了，明姑娘同我，从来只是合作伙伴罢了。你明家三成的干股在我手中，便也算是在明姑娘手中，总比旁落别家阁老手上的要好，不是吗？”
明角心中一惊，他知晓云时晏曾在天问别苑有难时助姐姐一臂之力，可明家三成的干股，他竟拿得出那么多银子？他转念一想这些年的天问别苑，又似是了然了，怪不得啊，怪不得那么些江湖客都跑来问千面杀问云时晏，姐姐却一个真正有用的讯息都没有吐出去。
“姐姐早已释然，而曲姐姐显然也是欢喜，我无话可说。我只是不知云教主将我们三人引至此处有何用意？你虽对我明家有恩，但若要加害小澍哥哥，我是不会放过你的，天问别苑也不会，试血谷就更不会。”
“天问别苑不是一向只观江湖，不问江湖之事嘛。”云时晏摆弄着茶匙，唇边噙着薄笑道，“勇气可嘉，不过错了，我要见的，只是你而已。”
“我？”
“除你之外天下还有谁能够算出双星汇聚？若非算出孟澍与我将会相遇，你又怎会千里迢迢跑到银州来。”云时晏道。
“我……”伶牙俐齿如明角，竟不知能说些什么。他虽不似姐姐明婉那般博学强记，却于占卜有着鲜有人及的天赋，所以在算出双星汇聚之后，便死缠烂打着央求屠风荷一路将自己带来了银州。他虽不确定那双星中的另一颗便是云时晏，却也有此猜想——除了如今横行江湖的魔教教主，还有谁会是比孟澍还要明亮的那颗星呢？
“你既已见到我，此时尽可走出这屋子去告诉孟澍，千面杀树敌千万，不怕再多上一个两个，”云时晏淡然道，“但你若在这儿多呆半个时辰，便会知道一个秘密，太原府明家的人，最喜欢的便是奇闻秘事，不是吗？”
明角望着阴影中云时晏清俊的面容，不知为何这个既不暴戾亦不凶悍的人的话竟让人无法拒绝，“你不会伤害小澍哥哥的吧？”明角听见自己问。
“我不会害他。”云时晏对上明角明亮的眸子，“云某人最是锱铢必较，该杀的，一个都不会放过，不该杀的，我一个指头都不会动。”
“你们明家，不是知晓江湖上所有秘密吗？为何竟不知孟澍曾在十七年前，救过云某的性命？”云时晏淡淡问道，“即使身处为人唾弃的魔教之中，云某亦知晓不可恩将仇报。”
他那日亲自出手射死了陈凤鸣，便是想看看这令江湖中半数人赞不绝口，让另外半数口上十分不屑，实则艳羡不已的“莫臣剑”孟澍到底是怎样的人物。想看看当年那个下盘不稳，经常被倾雨堂中伙伴揍得鼻青脸肿，却有胆子触武功高于他千倍万倍之人逆鳞，将自己救出的孟澍，如今，是怎么样的。
他知晓孟澍十四岁擒了横行西北的巨盗樊淞，十五岁为护被宋军追杀的秦风秦大侠出关重伤十三处，十六岁力挫南海巨鲸帮龙老大，十七岁时数次击退打秋风的鞑子兵，次年在江北剿匪时放走了匪帮中年幼弟子，十九岁时击败白云飞夺了莫臣剑，如今不过二十三岁，便在石试血卧病之后，顶住了试血谷中倾雨、鸣金各堂压力，为保试血谷留在石试血手中四处周旋，还一举擒住了自己教中四名好手。
若这些闪耀的功绩放在筋骨清奇天赋异禀的人身上，他云时晏也不会称奇，可孟澍明明并不算是个习武的好苗子，下盘如今倒是稳健了，却显然是多年的苦功，规规矩矩稳扎稳打倒是必不输人，可若是对方使出诡计用上阴损招数，他便有可能招架不住。
何况，比起江湖中其他的青年才俊来说，他本就欠了几年的童子功——自己遇到他时，他还是个在风沙中睁不开眼只是紧紧伏在孟朔背上不住颤抖的娇弱孩童。
可就是这样的人却击败了“剑圣”白云飞，执了莫臣剑。
——多半是因足够拼命罢，因为没有旁人的天赋，没有江湖世家传承下来的激昂血脉，所以便只能用十倍、百倍的辛劳换来与旁人相仿的功绩。
——可却有是这样拼命的人，却似刻意一般，耽于武功之高低，误于兵刃之游憩，生生要在江湖人口中落下个玩物丧志的名声。
他本是一身侠骨的人，小小年纪就敢于帮自己从走火入魔暴虐无比的云梦泽身边逃走，而今却一副懒散度日的摸样，丝毫不想让天下人都传诵自己的姓名，记得自己的父辈。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云时晏叹了口气，清俊的面庞上浮现出一抹玩味的神色，不论孟澍是为了什么，一个昔日帝胄亲王的矜贵后裔都能如此，自己又何必觉得艰辛。
“你要的到底什么，报仇吗？”明角忽然很好奇，问。
“不只是报仇。”云时晏淡淡地吐出这一句话。
窗外无风，但明角忽觉得寒冷，他怎么也忘不了那日夜里看到的星象，紫微已动，中垣已偏，相汇的两星中，必有一颗将陨落。
那是他一生中第二次占出这样大凶的星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