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叶知秋说中了心事,虎头的表情有些不自然,飞快地觑了佳禾一眼,“我哪有生气?”
叶知秋将他的小动作看在眼里,知道他爱面子,怕佳禾说他小心眼儿,看不起他,便按下这个话题不谈,“别住学堂了,跟我回家吧。爷爷病了,一直念叨你呢!”
“我不回去。”虎头仍旧不看她,闷声闷气地道,“在学堂住着挺好的。”
叶知秋蹙了蹙眉,没再言语。
马车进了村子,在学堂门口停下。正赶上添香带着女学的学生去菜棚上实践课,佳禾跳下马车,加入队伍,跟她的同窗们一路叽叽喳喳地走远了。
“姐姐,我回学堂了。”虎头打了声招呼要走。
“你等一下。”叶知秋喊住他,“跟我谈谈。”
虎头不太情愿,“姐姐,我还要上课呢……”
“缺席一次两次耽误不了你的前程。”叶知秋语气变得强硬起来,“你跟我过来。”
虎头不敢违逆她的意思,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来到学堂后面的一片空地,停住脚步。
“说吧,你这别扭究竟要闹到什么时候?”叶知秋神色严肃地盯着他。
虎头目光游移,“我没闹别扭……”
“没闹别扭?”叶知秋冷哼一声,“那你为什么搬到学堂去住?要么去别人家蹭饭,要么去外面下馆子,就是不回家,你这是冲谁耍脾气呢?
冲爷爷?爷爷自作主张给你定亲是他不对,他现在已经知道错了,你还想怎么样?让他老人家给你磕头谢罪吗?”
虎头声音小小地嘀咕,“我哪儿敢啊?”
“你说什么?”叶知秋声音陡然提高,“大声点儿,再说一遍!”
虎头缩了缩肩头,遮掩道:“我说我不是冲爷爷……”
“那你就是冲我了?”他当面撒谎,让叶知秋愈发火光了,“被我打了一巴掌,你觉得伤自尊了?
就你有自尊,爷爷没有自尊吗?
你五岁那年,爷爷眼睛坏了,不能种地,不能打猎捕鱼,只能挨家挨户去讨粮。他这么做是因为没有自尊吗?不是,他是为了你能喝上一口粥,把自尊踩在自己脚底下了。
有好几次他都跟我说,那时候要是没有你,他宁可饿死,也不会去跟村里的人讨饭。
你是爷爷的命根子,他为了你什么都可以舍弃。哪怕你想要他的心,他都能立刻挖出来给你。你呢?当着他的面说他是老糊涂,埋怨他没有能力拉扯你长大。
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
虎头被她一番话说得红了眼圈,低头盯着脚尖不言语。
“都说夫妻可以共患难,却不能同富贵,这话同样适用于一家人。
没钱的时候,为了吃饱穿暖,所有人的心往一块儿想,劲儿一块儿使;一旦有了钱,衣食无忧,乱七八糟的想法就多了,矛盾也就来了。
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你埋怨我,我记恨你。又都觉得没有你我照样能活得很好,谁都不肯低头让步,隔阂一天比一天深。到最后,除了钱,什么都没有了。
钱花光了可以再赚,亲人要是没了,那就永远都找不回来了。你拥有一百座金山,又有什么意思?我不希望我们家变成这种不能‘同富贵’的人家,我更不希望你将来变成一个只剩下钱的穷人。
在外人面前,你怎么自尊,怎么好面子,怎么耍脾气,怎么端架子都行。在自己家人面前,你趁早把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给我收起来,否则别怪我不认你这个弟弟。”
叶知秋一口气说了一大段,火气方见消减。停下来做了个深呼吸,语气平和下来,“你好好想想吧,想好了就回去,我和爷爷在家等着你!”
说完不等他应声,便擦着他身边离去了。
虎头默默地立了半晌,也转身回了学堂。下学之后,便收拾好铺盖书箱,搬回家里去了。
成老爹看到孙子,病登时好了一半儿。胃口大开,晚饭喝了一大碗白粥。
吃过饭,祖孙两个在房里说贴心话。叶知秋收拾完碗筷,便和几个女孩子凑在一起做针线聊天。
添香和小蝶都是女红好手,嘴里说着话,手上的活分毫不耽搁,做得又快又好。叶知秋和阿福不擅长针黹,只是旁观聊天罢了。
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就到了二更天。三个年纪小的散开,各自回房休息。
叶知秋到成老爹房里看了看,见老爷子一脸祥和地睡着了,帮他熄了灯,轻轻地退出门来。前脚回到自己房间,张弛后脚便找来了。
看他表情严峻,便猜到了他的来意,“张大哥,你是为了清茗楼雅间里的人来的吧?”
“是。”她问得直接,张弛答得了当,“我去查过了,那个人十有八、九是从京城来的。”
叶知秋心头一跳,脱口问道:“是谁?”
张弛明白她的心思,“不是王爷的人,具体是谁我也不知道。不过能在那么短的时间消失无踪,让我无从追查的,一定来头不小。”
叶知秋眸色微沉,她也知道不太可能是凤康。虽说这几年她跟京城那边几乎没有联系,然而以沈长浩的本事,想必早就把她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了。
凤康想知道她的情况,只需动动嘴皮子就行了,何必派人来打听?
可是除了凤康,京城里还有谁知道她的存在,并且对她感兴趣呢?
张弛的疑惑比她更甚,因而更加警惕,“洛侍卫去了京城,至今音信全无,又有京城口音的人暗中探听你的消息,可见事情非同寻常。
叶姑娘,王爷把你的安危交托给我,我不能辜负王爷的信任。学堂那边我不去了,我必须贴身保护你!”
叶知秋略一沉吟,便点头同意了,“好吧,就说你要回乡探亲,从巡护队找一个拳脚功夫好的人暂时代替你吧,等风声过去了再说。”
她并不觉得那个人对她有什么恶意,否则白天在坊市就直接对她下手了。不管那个人目的何在,鬼鬼祟祟地不肯露面,实在称不上君子,小心一点儿总是没错的。
两人商定,第二天张弛便依照叶知秋所说,以回乡探亲为由,“离开”农场,转入暗中,随身保护她。阿福也派出十几个身手不错的伙计,在坊市打探,着重留意有京城口音的人。
接连调查了三天,都一无所获。谁知第四天下午,他们要找的人却主动送上门来了。
叶知秋接到巡护队的消息,说有一个人自称是她京城的朋友,要求跟她见面。她急忙放下手里的活计,骑马赶到村口。
等在那里一共有三个人,都骑着高头大马。两个青灰色劲装打扮的人,一左一右护着一名身着华服的男子。看身形也就二十多岁的样子,头上戴了一顶黑纱斗篷,垂到胸口,遮住整个面部。
叶知秋感觉那人的身形有几分眼熟,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来,只好发问,“你是哪位?”
那人伸手撩起纱帐,将一张俊逸的面孔展现无遗。浓眉凤眼,悬鼻薄唇。朗声一笑,露出两排光洁整齐的牙齿,“叶姑娘真是贵人多忘事啊!”
这几天,叶知秋不止一次地猜测暗中打听她的人是谁。她怎么都没有想到,竟会是凤况。
看着那张与凤康有六分相似的脸,她的心神有些恍惚。只是一瞬,便清醒过来。
他跟凤康是最亲近的手足兄弟,一定知道凤康现在的情况。她很想立刻问个明白,可他身份显贵,这里又人多眼杂,不是说话的地方。极力克制,才把涌到嘴边的问题吞了回去。
掉转马头,“请随我进去说话吧。”
“好啊,我也很想见识见识叶姑娘的庄子。”凤况扬眉一笑,索性将斗篷摘了,随手扔给一名随从。打马赶上叶知秋,和她并骑而行。
叶知秋急着询问凤康的事情,恨不能把马骑得飞起来。
凤况就像有意跟她作对一样,时不时停下来观望,好奇地问这问那。她不好催促,只好时不时停下来等他,耐着性子给他解答。两三里地的路,走走停停,足足用去了两刻钟。
她不想惊扰在家养病的成老爹,将凤况带到餐厅落座上了茶,便要跪下见礼。
“叶姑娘快别多礼。”凤况拦住她,“我到你这里来是客,理应客随主便,那些繁琐的礼节就免了把。你平日里怎样待待九哥,就怎样待我好了。”
他毕竟不是凤康,不好太过随便。叶知秋两下一折中,对他端端正正地道了个万福。
凤况含笑受了,招呼她道:“叶姑娘也坐吧。”
与第一次见面相比,他的形象变化不大。依然开朗洒脱,肆意张扬,像一条奔腾的河流。只有眼底深处,偶尔会闪过几缕剑锋般冷厉的光芒。
对这个在皇权争斗之中崭露头角的人,叶知秋有一种本能的防备,不愿全盘接受他的和善,微笑地道:“不敢,我还是站着回话吧。”
凤况并不多让,端起茶碗小口啜饮。目光越过茶碗上方,在她脸上扫掠着,“叶姑娘不想问问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吗?”
“我很想问。”叶知秋如实回答,“不过我知道,王爷若是想说,即便我不问您也会说。王爷若是不想说,我问了您也不会说。与其多嘴扰了王爷的茶兴,不如静待赐教。”
凤况哈哈大笑,“叶姑娘果然有趣!”
“王爷谬赞了。”叶知秋不动声色。
凤况凝了她一眼,笑声蓦然止住,“我是替九哥跑腿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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